孽土

第九章 病

    “就这样好了?”叶苏武愣愣地看着手舞足蹈中的二冬,他不觉得二冬话里有假,只是无法想象一个行将就木的病人仅仅是吃了一碗米粥,多年沉疴就不治而愈。

    叶苏武和二冬父亲见过很多次,基本上每次来二冬家,他都会坐在二冬父亲床边,和他唠唠闲话家常。叶苏武很享受这位长辈的言辞间传达出的豁达与智慧。他甚至感觉二冬父亲可能是把自己当成是亲生儿子来看待的,有时候聊着天,对方会满怀慈爱的摸摸自己的头,天冷时还会温柔地让叶苏武把手伸进他被子里取暖……

    可以说这个人表现出来的所有不堪都不是他的本意,他只是不幸被痨病折磨得不成人形而已。

    这样一位值得尊敬的长辈恢复健康,叶苏武由衷地为二冬感到高兴,心里甚至有抱住二冬和他一起大哭一场的冲动。只不过相比高兴,他心里其实更加不安。在底层摸爬滚打多年,他早就对底层有了一个清楚的认识。

    底层无缘无故发生的好事往往都不是好事。

    “你拿什么药给叔叔吃了?怎么可能吃点米粥就治好了痨病,那可是连崔医生都治不好的重症啊,连他都只能开药缓解。”叶苏武心头生起一些不好的念头,担忧地追问道。

    “我哪里买得起药,卖米得来的钱都拿去还旧债了。我也没喂我爸其他东西,他先前没胃口,拿水吊着命几天了……真的就只吃了一锅米粥,吃完他就好了,你敢信?”二冬笑得满面春风,全然不觉事有蹊跷。

    里屋的布帘子忽然被撩起,一位仪表堂堂的男子从里屋出来。他鼻直口方,面容俊朗,和勾肩搭背的二人在气质方面有很大差别。

    男子看着杵在玄关处絮絮叨叨聊了半天的二人,问道:“在门口嘀咕什么呢?也不进来。”

    “新哥,你怎么也在?”叶苏武惊呼一声,像是做贼被抓现行一样,急忙松开二冬的手。

    “我来看看寿生叔叔,没想到他老人家的病居然好了,真是可喜可贺啊。”石新举手朝二冬作揖,作恭喜状。

    石新身着黑色大衣,手戴黑色皮质手套,一看就是巡逻队指挥层才能穿的高级货。他撩开门帘,宛如主人般招呼着:“苏武不进来坐会儿?咱们兄弟几个可是好久没有像这样聚一聚了,哥哥我还真想你们。”

    看着和从前相比没有任何变化的石新,叶苏武心头忽的涌起好一阵愧意,后悔把原本预计给新哥的那袋米分给石楚和二冬了。

    “新哥,我也想和大家聚一聚,只是……”叶苏武低头看着那一麻袋药,对他预计要说的话有点难以启齿。

    “进来聊聊天,耽误不了多久的。”石新也看见了叶苏武提着的那麻袋药,但他还是牵住叶苏武和二冬的手,将两人领进里屋。

    矿区旧职工宿舍面积很小,仅有两间卧房、卫生间、厨房,没有客厅。从正门进来,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二冬宛如狗窝般杂乱的床,上面卷着一整床彼此纠缠不清的烂衣脏被。

    多数时候这里被二冬当做客厅,用来应付一些擅自闯上门的所谓慈善人士,只有接待石新这种熟人才会将对方引进里屋,同卧床的父亲聊天。

    厨房位于床的左边,床右边的里屋则是二冬父亲石寿生的卧室,彼此连通,仅由一道布帘隔绝里外。

    石寿生的房间看上去比二冬的房间整洁得多,应该是他本人时常收拾的缘故。虽然得了痨病无法外出工作,但是简单收拾屋子还是能做到的。

    一张病床、一个衣柜、一个茶水台、一个痰盂、夜壶。不知是不是因为房间物件非常少的缘故,原本面积不大的空间显得极为空旷,一眼望不到头。

    里屋墙壁处处是横七竖八的龟裂纹,这些裂纹连接在一起便会结块剥落,看上去宛如墙壁生出了一块块疮疤。在石寿生的病床上方,贴有一张大大的寿字海报,鲜艳的红字挡住墙灰,以避免弄脏病床。

    病床上坐着一位神情矍铄的老人,他形同枯槁,被痨病折磨得长期营养不良,皮肉干巴巴的蒙在骨头上,身上的沉沉死气远大于生机。

    叶苏武拽起麻袋,跟随石新进屋。他不敢把麻袋二冬房里,唯有将这些药材全部紧贴在身侧,才能让他稍微安心一些。

    “又把钱浪费在这种事上。”一个慈眉善目的老人半躺在床上,他看见叶苏武提着的麻袋,轻轻地咳嗽了一声,恨铁不成钢的嘟囔道。

    叶苏武被石寿生的话弄得有点尴尬,挠着头,将麻袋藏到身后。

    “干爹好。”叶苏武低着头讷讷地朝石寿生打了声招呼,随后他看见房间里还坐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是石楚,她此时扎好了碎发,坐在病床旁边的靠背椅上,正襟危坐。另外一个人,坐在病床的另一侧,是个比石寿生年纪更大的老人。满头白发,身形佝偻,里头没有牙的嘴干嚼着,年老得像是摆在凳子上的蜡像。

    “爷爷,你怎么也来二冬家了?”叶苏武愕然地看向老人。

    “我来看看寿生。真没想到困扰他这么多年了的病居然好了,那可是因为爆炸粉尘污染而患上的痨病啊……现在我一想起当年他倒在地上血肉模糊的场景,心里就一抽一抽的痛啊。”爷爷激动地拿拐杖戳地,抹着眼泪说道。

    “那爷爷你就不要去想嘛,现在病好了就行。”叶苏武宽慰一句。

    爷爷悲戚的摇头,又掬了一把热泪:“怎么可能不想,这些年我一合眼就是做噩梦,每天都梦见当年那场面,惨啊,可怜啊。”

    这些陈年的痛事叶苏武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无奈的叹了口气,犹豫再三还是提起麻袋,他揉着脑袋,苦着脸朝爷爷哀求道:“爷爷,能麻烦您先帮我去熬点药吗?我这些天过得真的好辛苦。”

    “唉,我这孙儿也是可怜人,好吧,把药给我,老头子这就去帮你熬。”爷爷有着相当严重的驼背,完全直不起腰,以至于他走路时只能面朝地面匍匐着走,走一步像是挨一刀。他高耸的脊椎骨已经扭曲得跟背上生了一个大瘤子差不多,没有拐杖单凭双腿是根本走不动的。

    石新颇有眼力价,热情地走上前,接过叶苏武麻袋,说道:“苏武你和叔叔他们聊一下天,我来帮忙把药提到后院去。”

    “好啊,真是个好孩子,苏武有你这么一个好朋友,老头子即便是死了也能放心。”爷爷拄着拐杖,慢悠悠地跟在石新身后,嘴里不停地夸着。

    “爷爷,你起码还能再活几百岁呢,别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叶苏武朝拄拐老人的背影埋怨道。

    “呵呵,再活几百岁估计是不可能了,我尽量活久一点,毕竟我可怜孙儿的药还得由我这个老头子来熬啊。”

    石寿生满怀感激地看了眼正在和空无一物的地方寒暄的石新,无奈地叹了口气,接着朝石楚小声说道:“苏武这孩子,疯病比我这痨病还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