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慕微微一笑，道：“你出来啦，幽琴。”

    幽琴开心的点点头，道：“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李慕将手中卷宗递给幽琴，道：

    “瀚河府这些年出现过的妖邪伤人的卷宗，都在这里，很是奇怪，妖邪伤人的事情官府极少去管，也管不住，但瀚河府却写了卷宗，在这里存着。”

    幽琴接过卷宗看了几眼，摇摇头道：“好吓人，妖精干嘛要杀人。”

    李慕道：“妖邪是仇怨戾气所化，他们没有心，只有内丹，为了维持内丹，继续炼化，就必须吸食人血。”

    幽琴说道：“李慕哥哥，我们以后就在这里生活吗？”

    李慕笑道：“眼下是在这里，以后去哪我也不知道。”

    幽琴拉过书桌旁的椅子坐下，道：

    “李慕哥哥，这里好的很，没有别人来打扰，以后我教你抚琴吧。”

    李慕笑道：“你还会奏琴？”

    他一面说着，一面随手拆看其他几册翻着卷宗。翻了几下，只觉无趣，仍将案宗卷好放回原处。正在此时，门外传来声音，一人喊道：

    “李兄弟，李兄弟，您来看看。”

    李慕心中一奇，忙走出门来，门口正是何五。

    何五道：

    “李兄弟，兄弟们把胡家油坊掌柜的尸体抬回来了，怪的很，赵大哥去太爷处交差了，他特地吩咐，让您给看看。”

    李慕应了一声，何五头前带路，二人到得停尸房，何五在门口讪讪一笑，道：

    “李兄弟，您自个儿进去吧，兄弟可是一点儿都不想再看见那尸体。”

    李慕心说：不知道怎么个怪法儿，你当捕头这么多年都怕成这般。

    他硬硬头皮，推门进去，停尸房在府衙西北处，终日不见太阳，是怕尸体腐烂之故，建于西北，尸气也不致弥漫。屋里停着两具尸体，仵作老钱又肥又胖，眼睛成了两条缝，胡子刮得精光，像个肉球一般，正笑眯眯的看着李慕。

    李慕进屋先打了个寒颤，老钱笑眯眯道：

    “李兄弟，你来看看。”

    李慕心中直叫苦，暗道：我这师兄，讲好了只用我管卷宗馆，怎么上任头一天，就得跟尸体打交道。他可不知赵炎用意，乃是让他在府衙众班吏面前大大露个脸，日后好提拔于他。

    李慕抱拳一笑，道：“钱师傅，是让我看哪一具。”

    老钱笑道：

    “看哪个都成，呶，左边那个，是胡家油坊胡掌柜，右边那个，是大有米铺孙掌柜。”

    他口中说着，将两张白布一揭，李慕心中砰砰一跳，险些就要喊出声来。

    两具尸体已没了人模样，眼窝深陷，脸色惨白，嘴唇发黑，发如枯草，竟如两具僵尸也似。

    李慕强自镇定，道：“钱师傅，这是死了多久了。”

    老钱摆摆手，坐回椅子上，拿起一个小砂壶，灌了两口茶水，道：

    “我们死人行验尸，有一步乃是要放血，看血液凝结程度，推断咽气时辰，但这两冤死鬼，浑身上下放不出来一点血，要我说嘛，死了半年了。”

    他一边说一边品茶，津津有味，也不知是如何在这停尸房内还能品茗把盏。

    何五在门口一直未走，喊道：

    “老钱，少放屁，大有米铺孙掌柜的媳妇儿三天前才报案，哪就死了半年了。”

    老钱白了一眼，道：

    “用你啰嗦，头半个月我还跟胡掌柜一块赌钱呐。”

    李慕自打进了屋，始终不敢大口呼吸，此时再憋不住了，长吸一口气道：

    “他们是被妖精吸了血。”心说：难怪师兄让我来看看。

    何五喜道：“着啊，既然是妖精干，赶明儿发个榜文，找几个捕妖师抓了妖精，把案一结，大伙儿清闲。”

    老钱道：“李兄弟，您可拿准了，真是妖精干的？”

    李慕点点头，道：

    “钱师傅，您查查他耳朵内有没有伤口，妖邪吸人血，大都自听宫穴入脑，达百会穴，百会乃百穴之汇，精阳聚集，百会受损，性命即无。”

    老钱“嘿”了一声，取来一只小凹面镜，打着烛火，在耳边探了半晌，道：

    “还真有伤口，又细又小，还在耳朵里面。”

    何五耸耸肩，道：

    “李兄弟，这事儿就交给您啦，我可不敢碰什么妖啦鬼啦的。”

    李慕苦笑一下，心说：我得去问问师兄，有什么打算。

    他不想再看尸体，向老钱何五一摆手，离了停尸房，路上遇见几个衙役，都说赵炎在太爷处回话，便回了卷宗馆。

    刚一推门，幽琴兴冲冲的过来拉李慕的手，还没开口，便又一甩，捏着鼻子道：

    “李慕哥哥，你身上好臭。”

    李慕道：“是尸体臭味。”

    幽琴道：“你干嘛要去看尸体。”

    李慕苦笑道：“我也不想看，是我师兄的吩咐。幽琴，瀚河府里有妖精杀人啦。”

    幽琴怔了一怔，道：“李慕哥哥，那咱们快走吧。”

    李慕笑道：“往哪走？”

    幽琴道：“往没有妖精的地方走。”

    李慕噗嗤一乐，心说：你有几百年灵慧，怎么害怕妖精。摇摇头笑道：

    “有人心的地方就会有妖。”

    幽琴歪歪头，想了半天，道：“那咱们找个没有人的地方不就好了。”

    李慕心说：这姑娘真是傻的可以。

    幽琴还在愣神，忽而“啊”的轻呼一声，李慕刚想开门询问，幽琴已化作一阵清风，钻到琴里去了，李慕心道：有人来了。

    “吱呀”一声，木门推开，正是赵炎，他一见李慕，上来一把把李慕按到椅子里，笑道：“兄弟，去看过尸体了？”

    李慕点了点头，赵炎笑道：

    “怎么说兄弟，能不能把这妖精拿住？咦？怎么有女人香味？”

    李慕脸上一红，道：“你闻错了。”

    赵炎是个粗糙汉子，也不多想，道：

    “可能是，怎么着兄弟，这妖精就交给你了。”

    李慕心中一愣，道：“我？”

    赵炎道：“没错，太爷批了二十两银子，发榜文拿这妖精。”他口里说着，从怀中掏出二十两纹银，往桌上一拍。

    李慕道：“师兄，比我厉害的捕妖师多的是，何必......”

    话未说完，赵炎“嘘”了一声，示意噤声，道：

    “兄弟你不懂，你得好好在这件事上面露个脸，我提拔你做副捕头，才能服众。”

    李慕心中又是一愣，他可从来没想过做什么副捕头，就连看守这卷宗馆，也只是无事图个消遣。

    赵炎小声道：

    “尸体你也看过了，事儿都出在西街，你在山中修灵十年，还能对付不了个把小妖精？从明个儿开始，你只管到西街逛逛，查查妖气，尽早拿住，就这么说定了。”

    李慕心中只想拒绝，奈何口笨，赵炎也不容他说话，快言快语，就把事情定下了，又一提鼻子，奇道：

    “确实有女人香味。”

    李慕脸上一烫，赵炎看了他一眼，哈哈笑着，出门去了。

    赵炎走了许久，李慕兀自发怔，自己稀里糊涂又揽了一桩捕妖的事情，捕妖，捕妖，眼前又出现那个系着铃铛的少女的身影，半晌才道：

    “幽琴，你出来吧。”

    “李慕哥哥，我在这儿。”

    李慕回头看去，幽琴正坐在书桌上，笑吟吟的看着自己。

    李慕微微一笑，道：“幽琴，你都听到了？”

    幽琴一脸乖巧，用力点了点头。

    李慕轻叹一声，道：“我倒想清闲，事儿总是找上门来。”

    幽琴笑道：“李慕哥哥，你心里又在想那个姐姐了。”

    李慕登时脸红耳热，道：“幽琴，以后不许感应我的内心。”

    幽琴本来眉眼含笑，忽然愣住，旋即柳眉轻轻蹙起，垂下头去，眼泪啪嗒滴了下来，呜咽道：

    “对不起，李慕哥哥，幽琴......幽琴......惹你不高兴了。”

    李慕顿时苦笑不得，道：

    “没有没有，你怎么哭啦，不要哭了好不好。”

    幽琴抹了抹眼泪，道：

    “幽琴是喜欢李慕哥哥，才想知道李慕哥哥在想什么。”

    李慕啼笑皆非，他哪里会哄女孩子，只得连连说道：“别哭啦，别哭啦。”

    幽琴“嗯”了一声，擦了擦眼泪，道：“幽琴不哭了。”

    李慕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道：

    “幽琴呐，我师兄让我去抓西街的妖精，我现在老大为难。”

    幽琴道：“为什么呀？”

    李慕苦笑道：“我哪里会抓妖精。”

    幽琴愣了半晌，道：“要是那个姐姐还在就好了。”

    李慕面皮一红，也不知她是无心还是有意，二人对坐半天，谁也不知道该怎么办，过得许久，李慕道：

    “不管了，明天一早，咱们就去西街逛逛，说不定就能有些眉目。”

    幽琴乖乖一笑，道：

    “好，幽琴陪李慕哥哥一起逛。”

    李慕笑道：

    “幽琴，你总是躲在琴里干什么，人心固然可怕，却都有良善，要不你试着见见生人。”

    幽琴撇撇小嘴，老大不情愿道：“我害怕......”

    李慕笑道：“不用怕，我时刻把琴背着。”

    幽琴支吾半天，垂下头去，轻轻嗯了一声，忽又一声轻呼，又是一阵清风，钻进琴里去了。

    李慕笑着摇摇头，心说：又有人来了。

    刚要起身去开门，窗户“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赵炎探进头来，轻声道：

    “兄弟，你老婆来了！快把你屋里的女人藏好。”

    李慕奇道：“我老婆？”

    赵炎道：“来了个女人，凶的紧呐，点名要找你，众兄弟们都拦不住，一定是你老婆知道你屋里有其他女人，找上门来了，兄弟，好自为之！”

    他急巴巴把话说完，将窗户一推，转头跑了，接着一声响，房门被人踹开，李慕抬头一看，心头一阵狂喜，站起身道：

    “风姑娘！”

    眼前是个少女，一身鹅黄衣衫，乌黑的头发直垂到腰间，娥眉珠唇，不施粉黛，手腕带着一个小小的金铃儿，阳光洒落，肩头一片金黄，正是风铃儿。

    风铃儿双手抱肩，脸上似笑非笑，李慕喜道：

    “风姑娘，你怎么来啦，你是来......”他想问是来看自己吗，但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风铃儿白了一眼，道：

    “小子，真让我好找。”

    李慕喜道：“风姑娘，你没回梅州？公孙先生他们呢？还是你们从梅州回来了？”

    风铃儿瞪了一眼，道：“问完了没有？”

    李慕挠挠头，笑道：“问完了，问完了。”

    风铃儿挥挥手，到唯一的一张椅子上坐下，道：

    “我们登船走了没多久，公孙叔叔跟我说起，我帮你在张府偷的琴里面，住着一个小妖精，我心里好奇，就在江源县下了船。先到鸭田县打听，一路打听到瀚河府，听一个酒保说，有一个背着琴的傻子被一个捕头带走了，就找到这儿来了。”

    李慕笑道：“不是什么小妖精，是一张古琴得慧根而生的灵物。”

    风铃儿道：“我说是妖精，那就是妖精，她就是张府小少爷说的妖精姐姐吧。”

    李慕笑着点了点头，道：“正是。”

    风铃儿“呸”了一声，道：“还是偷点心的妖精。”

    李慕心道：她偷点心，你偷琴，彼此彼此。

    风铃儿站起身来，道：“出来！”

    李慕忙摆摆手道：“风姑娘，幽琴她怕见生人。”

    风铃儿哼了一声，低头看见书案之上的知吾琴，拍手笑道：

    “就是这把琴，再不出来，我就烧了你的老窝。”

    李慕忙道：“不可不可，风姑娘，万万不可。”

    风铃儿冷哼一声，回头看处，只见李慕身后不知何时多了一个少女，一身黑衣衫，脚上一双小小的绣鞋，垂着脑袋，眼中含泪，满脸的委屈，两只小手勾在一起，楚楚可怜，正是幽琴。

    风铃儿心头一乐，往椅子上一躺，翘起二郎腿，道：“你叫幽琴？”

    李慕吃了一惊，竟不知幽琴何时出来了。

    幽琴不敢说话，点了点头。

    风铃儿道：“喂，你可知道，是我把你从张府偷出来的。”

    幽琴又点了点头，眼泪啪嗒啪嗒落下。

    风铃儿道：“那么我才是你的主人，知道么？”

    幽琴不敢摇头，但也不愿点头，咬着嘴唇，几乎就要哭出声来。

    李慕见幽琴可怜兮兮，一阵心疼，低声道：“风姑娘，你简直太蛮横了。”

    风铃儿柳眉一竖，道：“用你来管？我是她的主人。”

    “我......我只愿意跟李慕哥哥。”

    幽琴鼓足勇气，支吾说道，但声若细蚊，几不可闻。

    风铃儿扑哧一乐，道：“好，喊声姐姐，我就放过你。”

    幽琴垂着头，不愿说话。

    风铃儿拨弄拨弄金铃儿，慢悠悠道：“那我就把你炼化了，几百年的修为，说不定能唤醒我的金铃儿。”

    幽琴偏过头去，小脸满是不服。

    李慕脸色一沉，道：“风姑娘，你若敢伤害幽琴，我必......”

    话未说完，小腿已吃了一脚，风铃儿瞪了一眼，道：

    “我还没算你的账呢，我问你，为什么不跟我说幽琴的事情？”

    李慕疼的龇牙咧嘴，抱着小腿道：

    “我怎么没说，那晚我回了客店，就问你去借鞋袜，还没来得及说，你就烧了我的头发。”

    风铃儿哼了一声，道：

    “好吧，算你有理。那我问你，为什么不在客店老老实实等我，害的我还要到处打听你。”

    李慕苦笑不得，道：“你也太不讲道理了，我哪里知道你会回来找我。”

    幽琴忽然抬起脑袋，怔怔说道：

    “李慕哥哥，我感觉到风姐姐心里很高兴，她好像不会伤害我。”

    风铃儿狠狠“呸”了一声，道：“我凭什么高兴，我有什么可高兴的。”

    幽琴道：“好像是因为见到了你高兴，就像我见到你就高兴一样。”她一脸天真烂漫，脸上还挂着几滴泪珠。

    风铃儿心事被戳破，小脸一红，用力瞪了幽琴一眼，李慕看她脸上现出红云，心里也甜丝丝的，垂下了头，小腿似乎也不疼了。

    幽琴傻乎乎说道：“李慕哥哥，你现在心里好像很开心。”

    话未说完，李慕蹦起来喊道：“不要说了不要说了。”向风铃儿讪讪一笑，道：

    “幽琴能阅人之内心，但傻乎乎的，什么都要说出来。”又低声喝道：

    “幽琴，我刚刚才交代你，不许随便读人家的心思。”

    幽琴轻轻“啊”了一声，自知犯错，又垂下了头，心里却很奇怪：明明他们两个人都很开心，我算不算说错了话？

    风铃儿瞪了幽琴一眼，悠悠道：

    “看在你喊我姐姐的份上，就饶了你。”站起身来，哼了一声，道：“走了。”

    李慕奇道：“风姑娘，你到哪里去？”

    风铃儿道：“自然是梅州。”

    李慕道：“现在就要走？”

    风铃儿道：“不然呢？”

    李慕心中万分想要开口挽留，却不知说些什么，低下了头。

    幽琴在一旁忽道：“风姐姐，不走好不好？”心里更加奇怪，心道：风姐姐不想走，李慕哥哥想让风姐姐留下，为什么都不说出来呢？

    风铃儿没好气道：“为什么不走？”

    幽琴道：“李慕哥哥明天要去抓妖精，我们不会。”

    李慕忙应声道：“正是，正是，风姑娘，我又摊上一件差事，西街有妖邪出没，我正愁该如何是好。”

    风铃儿看了李慕一眼，忽然玩心大起，道：

    “你也喊声姐姐。”

    李慕一怔，旋即涨红了脸，他万没想到风铃儿会说出这么一句。

    幽琴道：“姐姐！”

    风铃儿翻了个白眼，道：“滚回去。”

    幽琴撇撇嘴，一阵清风，钻到琴里去了。

    风铃儿看李慕脸上一阵红一阵青，噗嗤一笑，道：

    “先说好，妖精的内丹归我。”

    李慕如得大赦，连连点头。风铃儿轻轻一笑，道：

    “傻子，明天一早西城门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