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之声

第六章 华姨

    (一)

    “走,禧梅,我们一起去桑街。”华姨拉着我的手,对我讲。华姨是奶奶最小的女儿。

    她个子不太高,眉眼弯弯,从来没有怒意,看着淳朴老实。她不会打扮,常年穿着粗布衣裳,一头黑发随意的扎在脑后。

    她似乎很容易害羞,在路上见到人来了,便爱把手放在前面绞来绞去。有人跟她讲话时,她也没有看着人家眼睛的习惯,时不时盯着对方旁边的树或者路面的石头。

    华姨说话慢慢吞吞,时不时往手指上沾点口水,然后捏一捏耳朵。

    我对她较深的印象,便是有一日下午,她洗完头,搬了个竹椅在水泥坪里晒太阳,和坐在一旁的奶奶热切地聊天。她的头发散下来披在脑后,背影煞是耐看。

    我玩她的头发,想给她编辫子,她不肯,执拗地护着头发不松手。

    桑街是一个小集镇,离安城有十几公里远,每隔三到五天开一次集。临近几个村庄的人都会去那里售卖或者购买东西。

    我不愿意去桑街——实在是太远了。从早上出发,走路穿过凹凸不平的土路(下雨时,它是泥泞不堪的)。即使你匆匆买完东西便往家赶,回来时也往往接近中午。

    华姨其实也不大可能会去,一旦有人稍微有点反对她观点的语气或者表情,她便改主意,或者慢慢吞吞地尝试和我们商量。

    在磨叽半天后,干脆就不去了——犹豫的过程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过了中午桑街便会关集。

    华姨似乎很想去桑街,但去不成的话,她也不急不躁。她只是为了消遣散步,而不是有东西要买。

    每当这时,我便拉着她在村里走一走,她非要我告诉她到底去哪里,否则她不去,似乎我会把她拐跑。

    我也只是为了四处转一转,安城并没有什么好玩的。便只好告诉她,沿着大路走,去村里的小学看一看。她眼睛向上看了一下,应允了。

    但这还没完,华姨总要先去大菜园里找奶奶,跟她讲我们会去哪里玩。然后她俩嘚啵嘚啵老半天后,我们才能真正地出发。

    华姨不肯走太快,所以总是跟不上我的步伐。她总是对着前方五步远的背影喊:“禧梅,禧梅。”

    我只好停下脚步,回头看着她走上来。她的脚步加快了些,却仍然是慢吞吞的,时不时看下池塘里的荷叶,或者地上的一个零食袋子,与我讲话:“霉走嘎么快啊(不要走那么快啊)。”

    我尽量放慢自己的脚步,与她齐平走。她会问我一些有的没的,但实在是毫无话头,我打了个哈哈便随意应付过去了,她也并不是说非要我回什么话。

    我们一路上几乎是保持沉默,但我并不觉得气氛尴尬。每次我转过头去看她,她总是温和地笑,慢慢地走路,脸上毫无忿意。

    不知道走了多久,我们路过华店时,她犹豫了一下,扯住我的衣袖叫住我:“禧梅,进去看一看。”我没有多想便跟着她进去了。

    华姨拿了一包小馒头和一包锅巴,慢吞吞地从衣袋里摸出一个一元的硬币,递给店主的妻子。她会在接过硬币时,客套地寒暄几句:“华姨,来学校下面玩啊?”

    华姨也会憨厚真诚地笑笑,伸出一只手,随意地指向我:“是啊,跟着禧梅来玩一玩,看看学校。”

    出了店门后,她把两包零食都塞到我怀里:“你吃。”

    我撕开小馒头的包装袋,送到她面前:“华姨,你要不要?快来吃,很好吃的。”

    她不看零食,眼神飘向天上,笨拙地摆摆双手:“我知道,我不要,你吃啊,买给你的。”

    我便装模作样地往我口袋里倒了一些小馒头,然后拉开她的口袋,要倒进去。

    华姨惊慌地护住口袋:“我说了我不要,你吃啊。”我骗她:“这个袋子会漏,我口袋里已经装不下了。”

    她思索了一下,松开口袋,任由我把剩下的半袋子小馒头倒进去。她不忘提醒我:“馒头就装在这个口袋,你要吃就拿。”

    华姨这时已经不肯再往下走了,即使只要再走几步,便可以到达小学。

    她一直重复一句话:“太晚了,太晚了。禧梅,等下你奶奶会着急。走,回家了,反正也不好玩,没什么好玩的。”

    我拗不过,知道她不会再往前走了,便只好随着她慢慢走回了家。

    到家后,我的小馒头和锅巴已经吃完了,但华姨的口袋还是鼓鼓囊囊的。

    吃过饭后,华姨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小馒头递给奶奶,又抓住一把给了我。

    随后,她又在口袋里摸索了一会儿,拿出一颗小馒头,很慢很慢地送进了自己的嘴里。她也不嚼,只是含着它,表情愉快而又惬意。

    (二)

    在奶奶生的女儿里,华姨是最晚嫁出去的那个。大人们偶有私语,说华姨的脑袋有点问题,我一直不相信。

    奶奶叹着气讲:“你华姨太喜欢锦了,天天背着他去田埂玩,有次她就不小心摔下去了。唉,那么高的田埂,脚下没踩稳啊,泥土又溜滑。他抱住了锦,唉,还好锦没受伤,她自己却摔伤了腿,还磕到了脑袋。唉,造孽啊!谁晓得会发生这种事情。”说到这,奶奶眼里泛了泪,眼眶慢慢地红了。

    华姨嫁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骑摩托车要两个多小时。

    她老公叫毛泽,和华姨一般高,皮肤很黑。也许常年吸烟的缘故,他的一口牙齿是黑黄色的。毛泽说话做事粗声粗气,说话带点外地口音。

    现在来说一说华姨和毛泽是怎么认识的。

    华姨跟着奶奶去桑街赶集,来此做事情的毛泽在瞎逛的时候,看见了华姨。

    不知道算是一见钟情的隐愫,还是自觉年纪不小,急着结婚,总之,他直愣愣地跟在奶奶和华姨身后,一个劲地起誓,宣称他要娶华姨,他说他会对华姨很好很好。

    几次三番“求爱”下来,奶奶有些心软了。

    农村人朴实,不看相貌看人品。见毛泽如此情深意切,奶奶问华姨:“你可想嫁给毛泽子?”华姨当然是应允了的。两家父母便把红线牵在了一起。

    由于嫁得远,我们较少听闻华姨的音讯。华姨出嫁时,奶奶扯着毛泽的衣裳讲:“毛泽子,你到了那边要对华姨好啊,不要看他老实就欺负她,虐待她。我跟你讲,如果你敢把华姨怎么样,我就抽烂你的嘴,打断你的腿去。我没有在跟你开玩笑,我真的会这样做,你可有听到?”

    毛泽紧张而又兴奋,一个劲儿的点头:“会的,会的,我一定会待她很好。”

    华姨就这样嫁过去了,但这并没有给我造成太大的影响。我照例每日跟着老哥去竹林里捉黄竹虫,日子一天天像流水一样过去。

    华姨走后,她那个带盖子的大瓷杯便归我们所有了。

    大菜园的旁边是一个油坊,油坊前方是一个毛竹林。

    每天下午,我和老哥都会去竹林晃一晃,去捉那些还没有“回家”的黄竹虫。

    通常是我哥负责捉竹虫,我负责抱着装竹虫的瓷杯跟在后面。小的竹虫还是挺可爱的,但那些上了年纪的,个头大的竹虫背部有一个硕大的黑点,每次我看到都会全身打哆嗦。

    我不敢捉竹虫,它有翅膀,有带钩子的腿,还有又长又硬的嘴。

    我但哥不怕,他把竹虫壳下的翅翼搞去,把竹虫的长钩子折去,再把它们放进瓷杯里。

    我们必须做这套工序,否则再打开瓷杯的时候,就会看到一大坨带翅膀的东西在杯子里滚来滚去——竹虫聚到一起时,往往会互相伤害。

    竹虫有六只脚,每只脚都有两个部分,一截是长长的钩子,另一截则是短短的棍子。

    老哥会把竹虫的钩子折去,但这并不代表着就此安全了。竹虫用长长的钩子腿攀住毛竹,然后把嘴插进去,吸食毛竹的汁液。

    当你把摘去了长钩子的竹虫放到手指头上时,看似手无缚鸡之力的竹虫会用它那短短的六根棍子腿死死地夹住你的手,然后用硬长的嘴死命拱你的手,试图扎进去。

    我和老哥都被扎破过手,每次我俩都痛的呲牙咧嘴,还不忘嘲笑对方。

    我们把捉到的竹虫带去厨房,奶奶会在炒菜之前煎熟它们。

    竹虫煎好后很香,我喜欢吃煎得嘎嘣脆的那种,但它因为肉少个头还小,一不留神就会被烧焦。

    老哥还会生吃竹虫,他说很甜很好吃。他数次怂恿我去吃,后来坳不过他咬了一口,但我实在是不能接受生吃东西的口感,马上就吐掉了。

    (三)

    “以前市场上卖的大多数是白色的瓷盘,但是质量都不太好。那个时候还有一种粉色的瓷盘,特别光滑,卖的又贵。你知道它是怎么做出来的吗?那些做盘子的人会专门去大街上找那些十几岁的女孩,然后把她们打晕,带到山洞。山洞里有一口锅,他们把锅里的浆料烧沸,一边搅拌,一边割开女孩儿的手腕,让血滴到锅里,然后盘子就变成特别漂亮的粉色了。一个女孩的血只够做一个盘子,把血放干后,那些人就把尸体丢到后山埋起来,谁都找不着。”

    听奶奶讲完后,老哥会指着我大笑:“啊哈,禧梅子,你要小心哦,不然谁也找不到你。”

    我气鼓鼓地白了他一眼:“你自己还不是要小心被抓走?”

    他却一本正经的说道:“我本来就不用担心,我是男的,又不是女的。”

    这时爷爷走过来了,他把大门又打开一点儿,最后把它开到最大。

    外面天已经全黑,没有月亮,我们也已经吃过晚饭了,但我们还是大开着门——还有一只燕子没回来。

    临近客厅正门的天花板上,筑有一个燕子窝。

    起初,有一只燕子停在我家门前的电线杆上,叽叽喳喳地叫了整整一个星期。奶奶说,燕子是在询问主人可不可以在我们家里筑巢。

    一个礼拜后,那只燕子陆陆续续地衔了稀泥、稻草和树枝,做了个精致的小巢,在客厅里安了家。

    爷爷奶奶并不反对,反倒很支持。他们说,燕子愿意来我们家筑巢,那是一种福分,说明我们家庭以后能够平安顺遂。

    现在,巢里又多了一只燕子,它们变成了一对。其中一只燕子很少出巢,另一只则早出晚归。

    奶奶说,那只一直窝在巢里的燕子是母燕,它正在孵小燕子。

    此时母燕时不时把脑袋从巢里伸出来,往外看两眼,然后“啾啾”地叫两句,又把头缩回去,几分钟后又重复这一套动作,直到公燕回来——和以往一样。

    母燕的耐性可真是好,似乎从不知疲倦,兴许是因为爱。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熟悉的叫鸣声,那只母燕又迅速地伸出头来,欢快地叫着迎接公燕。

    公燕扑棱着翅膀飞到巢边,轻轻地钻了进去,他们在巢里又叫了几声,便迅速安静下来,似乎是怕打扰到主人们睡觉。

    确认燕子回来后,我们这才放心地关门睡觉,这个习惯我们已经保持很久了。

    但奶奶讲错了一句话,直到来年开春,燕子离去,我却始终没有见到过一只燕崽子的身影,不免有些失望。

    客厅有一小块地面,也就是燕子窝的正下方,摆着一块硬纸壳,那是专门为那两只燕子准备的。

    爷爷是一个极爱干净的人,但他非常开心地接纳那两只燕子,允许它们在客厅里欢快地飞旋好几圈。

    燕子也是很讲原则的,它们从不把自己的排泄物遗落在客厅其他地方,也从不偷吃餐桌上的东西——即使饭菜没有用盖子盖住。

    也许它们怕做了坏事后,会被我们赶走,亦或是对我们最深沉而又无言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