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之声

第七章 猫

    (一)

    与那两只乖巧的燕子相比,我家的猫可没那么听话。

    它的毛色黑白,光滑又好看。它的黑眼睛特别大,嘴巴特别小,鼻子永远湿湿凉凉的——和其他猫一样。

    那会儿,我经常追着它来跑,要把它当娃娃一样给他穿衣服,或者喂它吃鱼,但猫总是不太配合。

    它活泼得很,经常上蹿下跳。

    要么钻烟囱,奶奶烧火的时候,经常看到黑漆漆的身影匆匆忙忙地跑出来,在水泥坪上留下一排黑黑的脚印;要么面无表情,在阁楼的窗台上伸个懒腰,还一边用爪子欢快地扒拉窗台,然后轻轻一跃,完美落地。

    奶奶说,它现在这样还算是收敛了。

    它以前还掀瓦片,屋顶上没有一两个窟窿它就睡不着觉;它还和母鸡打过架,害得那只母鸡哆哆嗦嗦半个月,愣是一个蛋也没有下出来,最后患上抑郁症,“英年早逝”,奶奶气得很苦,家里又少了一员供蛋将军。

    有时它会钻到我椅子旁,在太阳底下蜷成一团睡懒觉。

    它会发出“噜噜”的声音,表情安详又惬意,它的耳朵还会随着发出声音的方向不停地动啊动。

    自从我发现这个规律后,猫可就惨了。

    在它的耳朵不动时,我会扭动竹椅,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等猫一睁眼抬头,我便赶紧停住。它混沌地用迷离的眼神看我一眼,在暖阳的照射下,又慵懒地睡下去。

    我又轻轻跺一下脚,它又迅速戒备地抬头,警惕地看着我。此刻我千万不能动,否则他就溜得贼快。

    但猫和人一动不动对视的画面实在是太滑稽了。有次我忍不住就笑场了,结果猫吓了一大跳,见鬼似的连滚带爬到了奶奶的椅子旁,继续“躺尸”。无论我怎么叫唤它,猫都不肯再抬头看我一眼。

    每次从桑街回来,奶奶的布包里一定少不了一包生鱼干,那是专门买给猫吃的。

    每到饭间,猫都蹲在厨房的木板上,看奶奶把袋子打开,取出小鱼干,倒进装满放的碗里拌匀。

    猫就一直直勾勾地盯着饭碗,时不时走到奶奶的手边蹭啊蹭。还急切地“喵喵”叫着。

    如果我在猫吃东西的时候,摸摸它的头或者背部,它会头也不抬继续吃,但我能明显感觉它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还会发出“呜呜”的愠怒低吼声,怪吓人的。

    猫很聪明,每次吃食的时候,它都会把饭碗里的鱼吃得一干二净,饭则剩下了不少。

    奶奶更聪明,她专门找个时机,把小鱼干切得很碎,然后与饭充分搅拌均匀,这样猫想要吃到鱼,那它就不得不混着饭一起吃下去了。

    只不过猫吃东西的速度明显变慢了,总要先在饭碗里嗅半天,然后试探性地舔着吃。

    奶奶会骂它:“还挑鱼!切的这么碎了还挑!”然后下次她会把小鱼干切得更碎。

    我在想,如果条件允许,奶奶一定会把鱼干打成粉末拌进猫碗。

    (二)

    猫一直没有名字,我们平时“喵喵~喵喵~”地唤它,它总会在十秒之内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它是公猫,有很多追求者。

    有一段时间的夜晚,我经常能听到屋外母猫叫春、打架的声音。

    奶奶起来找花猫却寻不着,它悄悄溜出去了。第二天早上,它又回来了,若无其事地躺在厨房,慵懒地眯着眼。

    猫会挑食,很瘦。可能是身体轻盈的缘故,它身手矫健,除非它自愿走过来让你抱,否则你几乎不可能抓住他。

    出了村不远处,有一个叫江上的地方。

    那里常年摆着一块案板,每天凌晨五六点,都会有一辆载满新鲜猪肉的摩托车,在经过村落的时候有规律地按长喇叭。大人们听到声音便会赶紧起床去买猪肉。

    那是火龙古的摩托,他是专门卖猪肉的。他把还带着温度的猪肉摆在案板上,任村里人挑选。待大家买完后,他便赶往下个村落继续售卖,每天都如此,从未间断。

    江上成了火龙古卖猪肉的专属地点。因为有肉膻味,那里也是猫狗钟爱的聚集地。我家的猫便是从江上收养的。

    旧时农村人兴养猫,但一般家中仅养一只。谁家有猫生了许多小猫,主人便会把小猫送人,或者丢到江上——小猫还可拣些肉末,不至于饿死。

    有人家会专门去江上引一只小猫回家,爷爷奶奶也不例外。

    他们备好一盆肉来到江上,把一块肉放到地上,便会有猫过来吃。然后又在前方放一块,猫便又跟过来吃。

    爷爷奶奶就一直耐心地引诱它,一直引到家中的厨房,然后把门一关。

    猫在房间里抓挠、哀叫两天后,发觉家人对并无恶意,便顺从地认了这个家和主人。

    奶奶说,猫并不是很乖,起初它常常逃跑,后来大概是发现江上的食物不如家里的多,于是又溜回家,最后终于完全接纳和适应了这个新环境。

    其实当初跟着花猫一起回家的,还有一只黄猫。

    两只都是公的,又互相有个伴,所以比母猫要活泼顽皮得多。

    黄猫很会抓老鼠,也常常掀翻屋顶的瓦片。花猫要笨拙、胆小一些,他是后来才学会“飞檐走壁”的。

    渐渐熟悉新环境后,两只猫愈发“猖狂”,有时候大晚上也能听到屋顶“哗啦哗啦”的声音,它们又在掀瓦了。

    奶奶气得很苦,要捉又捉不到,它们实在太灵活了;爷爷也气得很苦,几乎日日都要爬上屋顶补瓦片。

    终于,在猫们又一次掀翻屋顶的瓦片,溜之大吉后,爷爷捏着棍,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说:“我一定要打死那两只猫去!”

    这看似仅是一句气话,奶奶听着却很惶恐。爷爷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了。他说到就一定会做到,奶奶无力劝阻,只得在心里默默地为猫们祈祷。

    (三)

    我没有见过黄猫,它死了。

    说来也怪,那日爷爷说完那句话后,那两只猫似乎收敛了不少,它们照常在家里抓老鼠,只是不再掀瓦片。

    爷爷的态度缓和了一些。奶奶趁他不注意,悄悄地把棍拿去烧了。猫们照旧一日三餐吃奶奶拌的鱼干,偶尔捉到老鼠,肚子又能填满一些。

    然而这样和谐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多久。

    两个礼拜后,猫们旧瘾难除,趁爷爷奶奶外出,把屋顶的瓦片掀得不成样子。桌子上,地上,床上,锅里,全落满了碎瓦。

    这还没完,当日天公变脸,下了一场倾盆大雨,屋顶上的瓦片来不及补,家里湿嗒嗒的,一片狼藉。

    爷爷当场脸就黑了,他一直在屋里屋外转悠,奶奶寻思他应该是在找棍子和猫。

    屋外雨势变小,奶奶一边拾掇瓦片,一边偷偷瞄着爷爷的举动。

    爷爷此时跟个木头似的,坐在椅子上,脸上表情风云变幻,一句话也不讲。奶奶隐隐感到不安,只希望那两只猫先不要回来。

    猫们一直没有回来,天空仍旧是灰蒙蒙的,但已经不下雨了。奶奶在家里进行了一次大扫除,爷爷则搬个梯子和瓦筐上屋顶去了。

    奶奶一直留意着外面的动静,时不时走出门看一眼。见爷爷在那里专心致志地补瓦片,心里稍微放松了一点儿。

    天上的乌云开始散去了一些,露出灰蓝色的天空,也渐渐能看到日头的黄晕了。

    爷爷的瓦片补得差不多了,有个避雨的农人路过,与爷爷打了声招呼,竟聊得很投机。

    于是爷爷邀他进来家里坐,奶奶为在厨房他们泡了一壶茶,并端出几碟小吃放在桌上。

    他们聊了很久,爷爷很开心,像是遇到了老知己。因为激动,爷爷的声音也加大了不少,语速是急急的愉悦感,笑声也多了起来。

    外面的日头更大了,空气中夹杂着青草和泥土的香味。

    奶奶也怎么也不会想到,这样的一个好天气,竟会成为猫的忌日。

    两只猫回来了,他们一前一后试探性地走进厨房——兴许是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它们乖乖地伏在案板上。

    奶奶有些紧张,她快步走去,想把猫带出厨房。猫们见到奶奶,便双双跳到奶奶身边蹭她的小腿,并“喵喵”地叫着。

    但爷爷似乎对猫的存在毫无感觉,仍旧在谈笑风生。奶奶想,爷爷应该是不生气了吧。于是她倒出小鱼干,拌好饭,放到猫们面前。

    猫们吃得很欢快,奶奶笑着说:“不要抢,还会怕不够吃?”说着,她又往盆里加了些小鱼干。

    奶奶见爷爷他们还在聊天,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于是她放心地扛起锄头,拿了一包菜苗,去大菜园里种菜了。

    从家里走到大菜园需要大概半分钟的路程,站在大菜园里,可以看到地主家和自家的鸡鸭圈。

    奶奶松完土一抬头,看见和爷爷聊天的那个农人正从小路经过。

    她也没太在意,天快要黑了,她得赶紧把菜种下去,然后回家煮饭。

    未等奶奶种满一行菜,只听得空中传来一声又一声凄厉的猫叫,然后是重物、金属被碰倒的声音。

    奶奶心里一惊,便赶紧丢了锄头往家跑,她意识到猫出事了。

    刚跑到大泥坪,奶奶看到一个黑红的身影飞速窜过。她愣了一下,定睛一瞧,竟然是那只花猫。它身上沾满了鲜血,她一下子哭出声来。

    花猫也看到了奶奶,但并没有停留,它的眼神让奶奶既心疼又害怕。奶奶在抖,猫也浑身抖个不停。它的脚印在地上留下几串“血梅花”,然后窜向竹林,消失不见。

    奶奶抹了把泪,又加快脚步,急匆匆地跑向厨房。推开门,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扑面而来。

    地上是喷溅的鲜血,一只猫躺在血泊中,身体残缺不全,头骨开裂。奶奶不肯相信是那只黄猫,因为它全身已经被鲜血染红,血肉模糊。爷爷站在一旁,手上沾满罪恶的鲜血和毛发。

    “那只黄猫,被你爷爷活生生地摔死了。”

    (四)

    奶奶在大菜园里找到了那只花猫,它在一颗奶李树下哀叫了整整三天。

    一见奶奶接近,它便警惕地躲开,弓起身子,发出“呜呜”的威胁声。

    奶奶是个多愁善感的人,见花猫这样,她更难过了。猫仿佛在一夜之内暴瘦,一有些风吹草动,它便紧张的要命。

    爷爷不来菜园,猫在这里比较安全。奶奶来除草时,总要给它带小鱼干。

    猫起初死活不肯在奶奶面前吃东西,后来慢慢地,当奶奶坐在田垄上休息时,它会走过来蹭一蹭她,并温柔地“喵喵”叫着。

    再后来,它敢跟在奶奶身后回家了。只是一见到爷爷,它便呲牙咧嘴,弓腰低吼,爷爷一动,它便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爷爷没有要伤害猫的意思,不知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原因。奶奶也不好说什么,于是经常一个人偷偷地抹眼泪。

    奶奶希望猫远离这里,又舍不得它走,她实在是料不到爷爷什么时候又会兽性大发。

    又不知过了多久,爷爷和猫的关系缓和了一些,但还是不能离得很近。

    猫终于敢在厨房吃奶奶拌的小鱼干了,只是它不再像以前那般埋头大吃,而是每吃两口,便警惕地抬头向四周看看,爷爷一进来,他便立刻停止进食,做好逃跑的姿势,一动不动地盯着爷爷,有时会“呜呜”地叫,直到爷爷离开厨房为止。

    奶奶见过猫流眼泪。

    一日冬天早晨,很冷。奶奶坐在灶前烧火,花猫慢慢地走过来,伏在小凳旁。

    奶奶见猫在抖,便顺势把它抱在怀里,猫起初略有反抗,但慢慢便安静下来了。

    猫的呼吸声很重,发出“噜噜”的声音,奶奶让它窝在自己的怀里,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它的背部。

    不一会儿,她感到自己的大腿上有湿湿凉凉的感觉,便把猫抱起来看。只见它双目闭着,脸上有两道清晰的泪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