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之声

第十一章 活着

    (一)

    我很喜欢跟在母亲后面。每当她去村里找其他妇女聊天时,我便在她身后踩着她走过的脚印。一步一步,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每次母亲忽然停下,和别人聊天或者转过头来看我时,我往往反应不过来,由于惯性,一下子扑倒在她的大腿上。

    母亲往往会嗔怪道:“好好走路,不要总是跟在我后面。”但我不听劝。

    终于,在我第n次不小心踩到她的黑色高帮小皮鞋后,母亲停下脚步,牵起我的手,和我并排走。

    我两个月大的时候,母亲便把我留给爷爷奶奶照顾,外出打工了。

    她过年才回来一次。听她讲,她回来之后,只要爷爷奶奶抱着我洗脚,我就开始不停地哭,她抱着就没事。

    村里的大人蛮喜欢我。她们见了我,总要问候我几声,然后去家里取出糖果、干果脯,不顾母亲的阻挠,硬是把我的好几个口袋都塞得满满当当才肯罢休。

    我不太懂大人们的礼数,有吃的我就很开心。有时实在是给的多了,母亲要还回去一些,我捂紧口袋,猫着腰扭头就跑。

    奶奶说,母亲生我的时候难产。从早上肚子开始阵痛,一抽一抽的那种。她身体虚弱得很,一整天都躺在床上,饭也没吃。

    家人也很焦虑,但又无能为力,只得在屋里一遍一遍地走,然后把饭热了一遍又一遍,但他们也一口都没吃。

    所有人的表情都很凝重,父亲坐在椅子上,双腿不安地抖来抖去,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大家就这么茶饭不思地熬了一整天。终于在日落后不久,一直侯在门外的接生婆冲进屋里去了。

    生产的过程并不顺利。据奶奶回忆,母亲痛苦的哭声持续了一两个小时。奶奶紧张得忍不住直掉眼泪。父亲一直在门外转悠,表情凝重,眼眶很红。

    终于,在全家紧张而又殷切的期待中,我出生了。奶奶说,那种生离死别的感觉特别难熬,那一晚感觉自己要癫掉了。

    一辈子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说完美它又不完美,说不完美其实它也算完美。酸甜苦辣,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我们一一经历。生前是一杯黄土,从无尽的黑暗中来;死后也是一杯黄土,又回到无尽的黑暗中去。

    我心里莫名升腾起一股奇怪的滋味,奶奶用一种复杂浑浊的眼神看着我。我尴尬地干咳两声,撒腿跑开了。她又说了几句什么,但我没再听清。

    待我在外面玩累了,又回到厨房坐着喝水。奶奶搬了个小凳,从炉子旁挪到我身边,跟我讲以前发生的事。其中有一件事情,她来来回回讲了许多遍。

    “你到了学走路的时候,总学都学不会,学了一个多月还是不晓得走路,一家人都急坏了。你姑爷打电话来问,他不相信:‘怎么会?还有这样的怪事吗?’于是他来到我们家,抱过你,把你往水泥坪上一放,结果你马上就小步小步颤巍巍一个人走出去好远。你姑爷说:‘你们天天抱着她、牵着她不放开,她怎么可能学得会走路?要放开她啊。’”

    (二)

    有一回爷爷生病,全家人紧急地把他送去章市医院了。我和老坤要上学,所以没有跟着去。

    三天后,他们回来了,还带回来许多吃的。南瓜酱,巧克力,雪饼...零食不经吃,没过多久,这些东西就被我和老坤消灭光了。

    当我们习惯性地冲进房间,翻箱倒柜找吃的时候,奶奶就会进来骂道:“哪里还有什么吃的?全都被你们吃完了!”

    老坤说道:“不可能!明明就带回来那么多!”

    奶奶说:“那就是被你们谁藏起来了。反正我们大人一个都没碰。”

    话音刚落,我和老坤同时转头,用怀疑的神色看着对方。一般情况下,谁先笑场,就代表那个人心里有鬼。

    这回老坤先笑了。我气急败坏:“好啊,你偷吃!”

    他立刻收起笑容,耸耸肩:“我看是你偷吃了吧。”

    “我没有!”

    “那就是被你藏起来了。”

    “那你去找啊!你找到就全是你的!”

    “都被你藏好了,我怎么可能找得到?”

    “明明就是被你偷吃了!你刚才都笑了!”

    “噢!我笑了就代表我偷吃?那我叫你去死,你去啊!你怎么不去哦?”

    奶奶拧了老坤一把:“不可以乱说!”他立即呲牙咧嘴。

    见状,我赶紧跑出大厅。结果老坤追上来,把我按倒在水泥坪上。

    我的脸破了,手臂青了一块。老坤被臭骂了一顿。

    我们闹得很不愉快。后来干脆上学、放学也不一起走了。

    出了村口,确保消失在大人的视野里后,他便立刻加快脚步甩开我;我也不追,慢悠悠地一路走一路看。

    放学后,老坤不再带我去玩。我回到家,就只见到一个扔在椅子上的书包。于是我只好看电视,《喜羊羊与灰太狼》,每天下午只能看四集。

    每当片尾曲响起,我心里便莫名升腾起一股空虚和沮丧。外面天已经黑了,老坤还没回来。没有我,他好像玩得更开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蹦蹦跳跳地笑着回来了。进入大厅,一见到我,他立刻收起笑,板着脸,一声不吭地走到我旁边的椅子上,狠狠地抓起书包,随后径直走回房间,全程不肯多瞧我一眼。

    我鬼使神差般叫了他一句:“老坤子。”

    他停下脚步,转头皱眉看着我,没好气地说:“干嘛?”

    我一时不知道说什么,便尴尬地咳嗽两声:“啊,没什么。”然后把头转过去对着电视。

    我听见房门被关住并锁上的声音,眼前却模糊了,有一种被嫌弃的感觉。

    (三)

    锦断奶了,但他还得喝奶粉。爷爷总要我先喝一口,看看烫不烫嘴。每次我都会很尽职地吸一大口,证明它是真的不烫。

    我很羡慕锦,他一日三餐都可以喝那么美味的奶粉。但锦好像不是很识货,一瓶奶能喝一上午。我想,如果换作是我,两口我就能吸光它。

    母亲之前还买回来过一箱牛奶。我很喜欢牛奶盒上的图案。

    一口装了牛奶的井,两个身穿灰色裙子的年轻女孩面对面地站在井旁,把陶罐里满满的牛奶倒入井内。纯白的牛乳倾泻而下,丝绸般,仿佛还能闻到浓稠的奶香。

    锦爱哭,有时候哄都哄不住。母亲便拿出她的手机,按出音乐放在桌子上。我和锦则趴在上面,好奇地看着这个白色的小盒子一遍又一遍地放着同一首歌。

    有一日,我额头上长了许多痱子,又红又痒。摸着有凸起的小点,很不舒服。

    后来,我每天洗完澡后,就会变成一个“小白脸”,那都是痱子粉的功劳。我的脸不均匀地白着,留下漆黑的眼珠和粉红的嘴唇,照镜子的时候看见一块煞白的面皮。

    奶奶皱眉笑道:“啊呀嘞,你怎么抹那么多?哈哈...抹太多了吧?看你那张脸,哈哈...”

    老坤子呢?他不肯出来见我,说会做噩梦。

    我很喜欢痱子粉的香味,于是我干脆把全身都抹了个遍。但这行不通,因为我的衣服里沾满了白色的粉末,枕头上也是,感觉吃的菜都有了痱子粉的味道。

    早饭后,家人会调一包菊花晶喝,说是降火,能祛痱子。菊花晶特甜,蛮好喝的,喝着嘴巴里真的带有一股菊花的清香。

    家里不许我多喝,因为它甜,容易蛀牙。为了防止我和哥哥偷喝,爷爷奶奶把一大包菊花晶藏在了很隐蔽的地方。每天早晨上学前才会拿出两包给我们调。

    在一个清晨,老坤和奶奶闹了别扭,在那里生闷气。菊花晶调好后,他一口都没喝,从椅子上噌地站起来,咋咋呼呼地拎着书包走了。

    我也赶紧抓起书包就要走,奶奶叫住我:“禧梅,先把菊花晶喝完再走。”

    我犹豫地看着她。奶奶又说:”你哥没有喝,你把他的也喝掉。你爷爷有糖尿病,喝不得;你弟又要喝奶粉,倒掉了很可惜。”

    我觉得有道理,便接过杯子,咕咚咕咚地喝了两口,又问:“奶奶,你要不要喝?”

    她立马皱着眉连连摆手:“不要...我受不了那个味道,腻甜腻甜的,嘶...一点也不好喝...”

    我又喝了一口,便不再喝,放下杯子要走,奶奶说:“现在还早,慢慢喝啊,先喝完再去学校。”

    我哭丧着脸看向门外:“老坤子都走掉了!等下我要一个人去啊。路上还有那么多狗!”说着说着,我都要哭了。

    早上去学校,总会有一群狗对着我们狂叫,或者是不声不响地一路跟着我们,还有的狗在马路上打架。每次从它们身边经过,我大气不敢出,感觉心脏都要蹦出来了。

    “好好好,那等下我陪你去花滩,把你送去学校,可以了吧?”

    “好。”瞬间我又不焦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