摇曳之声

第二十二章 对不起

    (一)

    我饭吃得少,每次都是匆匆扒拉几口,就跑去悬板旁边看我的虾了。爷爷却说,那个盆放在中间,碍手碍脚的,明天就去把那盆虾倒掉。

    听了这话,奶奶无奈地对我说,还是把它们放生吧,不然你爷爷又要生气了。我很不舍,却也没办法。

    这时,我家灰猫回来了。它浑身是伤,瘦得皮包骨头。它几个月前就开始发春了,几乎每天晚上都去和其他公猫打架。它那么瘦,又哪里打得过其他猫。

    灰猫经常好几天不见踪影,晚上总能听见猫打架的声音,等拿了手电筒去找时,它们又迅速地四散开来。

    每次它回来,都要比上次瘦上几分,身上的伤也多几分,毛也变得更加稀疏。奶奶每次看到它伤痕累累的模样,总是心疼地掉眼泪。

    也曾想过把它锁在房间里,谁知它竟抓破窗户,一溜烟地跑了。此后,它再也不肯进房间了,只进厨房。因为厨房到处都可以溜走。即使把所有的洞都堵住,它也可以轻松地从烟囱里爬出去。

    奶奶也拿它没办法,只得在它每次回来后,往它碗里倒上满满当当的小鱼干,它却只能无比艰难地咬着。奶奶便重新把鱼干剪成小块,但面对它最爱的小鱼干,它吃得也不多。

    终于有一天,爷爷生气地说,一只老鼠都抓不着,以后不准再喂它吃鱼,让它饿死去!

    奶奶只有等爷爷离开厨房后,再偷偷地喂小鱼干给它吃。

    猫又出去了。这次,它将近两个礼拜没有回来。

    第二天上学前,奶奶对我说,禧梅,你爷爷昨晚说让你把那盆虾倒掉,你现在把它端去涧沟放生吧。

    我心里还是很不舍,我想看到母虾生出小虾。于是我拜托奶奶把它藏到后房的屋檐下,然后上学去了。

    放学后,我看到奶奶神色紧张地站在村口等我。我诧异地走过去,一问才知道是爷爷生气了。

    我心里一惊,难道是我藏虾的事被爷爷知道了?谁知奶奶说,你爷爷他掉了五块钱,你有没有拿哦?我摇了摇头,我压根没见过他那五块钱。

    “坏了,你爷爷他到处找都没找到,他还拿了一根手腕粗的棍子,说要把你给打死啊。”

    我脑子一震,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只黄狗。

    “等下你就躲在我后面,然后悄悄进甘房,不管谁敲门你都不要打开,听见了吗?”

    我的眼泪唰地就流了下来,没有用啊。那天,他用皮鞋踢烂了甘房的门,虽说后来简易地修理了一下,可还是那扇木门。

    我的脑子要爆炸了。

    奶奶哭着说:“你也知道你爷爷啊,别人说什么他都不听。现在只有等他气消了,再慢慢找那五块钱。”

    奶奶牵着我的手,一步一步往家里走。我却总觉得,我正在一点一点地踏入地狱。我很想挣脱她的手往相反的方向跑去,可是我的腿止不住地发软。

    爷爷早就杵在客厅门口等着,手里拿着一根粗壮的木棍。我止不住地在发抖。

    他一见到我,便怒气冲冲地向我走来,紧紧捏着他的棍子,问:“你拿了我的五块钱是不是?”

    我被吓哭了,嗫嚅着说道:“我没拿......”

    奶奶赶紧推开爷爷:“她都说了没有拿了,说不定是掉到哪里去了,先好好找一找。”

    然后,奶奶快步牵着我的手向厨房走去,说道:“禧梅,我要炒菜了,快来帮忙剥蒜。”

    谁知,爷爷竟紧跟了上来,他继续穷追不舍:“不是你拿的还能是谁?你哥都在桑街上学,除了你还能有谁?”

    “我真的没拿...”我躲在奶奶身后,哭得更厉害了。他的眼神恨不得立即把我碎尸万段。

    爷爷没说话,他突然一把揪住我,操起棍子就打。它雨点般落在我的背上、手臂上、腿上,我因巨大而又猛烈的疼痛哭到声音嘶哑。

    奶奶拼了命也拉不开爷爷,他的手掌抓着我的手臂,好像天生长在那里似的,无论奶奶怎么用力,都纹丝不动。

    奶奶不停地护住我,一边哭喊着用力试图掰开爷爷:“你这样会把她打死的!”可是他听不见。他拽住我的头发,打得更狠了。天黑得很快,屋里只有止不住的棍棒声和哭喊声。

    我被逼到了厨房角落,蜷缩在灰堆里,草木灰漫天飞舞,像是下了一场灰色的大雪。我的身上已经多了许多淤青,正缓慢地渗出血来。

    我就那样凄惨地哭着,嘴巴里有很苦的血腥味,因为痛苦止不住地干呕。

    可他依旧不能解气。

    他脱下他的皮鞋,在悬板上敲了敲,发出巨大的砰砰声。那双皮鞋踢烂过甘房的门。那双是他最喜欢的皮鞋。

    “我今天非要把她给敲死!”他咬着牙齿,恶狠狠地说道。他的银牙在昏暗的灯光下很是刺眼。

    此时,在我的心里,已经被植入了许多关于死的词语。他想让猫死,他做到了;他想让狗死,他做到了;今天,他说他想让我死,他也快做到了。

    我之前就预料过会有这一天,并且提前做好了准备,但没想到这么快就来了。

    他拿着皮鞋,恶狠狠地推开哭着劝阻的奶奶,一步一步地,向缩在角落里的我走来。我的脑子嗡嗡的,内心却似乎有了某种想法。我的泪忽然干了,眼里再没有新鲜的泪流出来。

    我内心一直在告诉自己,是啊,你不是一直在等着这一天吗?今天,他来了。

    我在心里郑重地跟父母告了别,这次是真的诀别。只可惜,我还不能等到她们一起回来,再次好好地过个年。

    我脑子里好像被抽空了一样,一片空白,是无助的空白;眼前又是一片黑,像是出生前看到的那片无际空洞的黑色。我因为痛苦而抽搐着,我闭上了眼睛。我准备好了,我被迫准备好了,再见。

    “禧梅,你快说对不起啊!你快说啊!”奶奶的哭声钻入耳膜。

    我睁开眼,愣愣地看着她。

    我没有错啊,我没有错啊,我心里很委屈。我没有错啊,可我却要死了;我没有错啊,可我却要说对不起。

    在他的皮鞋随着风声直直地劈下来那一刻,奶奶发疯般地冲上来,推开爷爷,颤抖着护住我的头,冲爷爷大喊:“你不能这样子啊!你不能这样狠心啊!她不是你的仇人,她是你的亲孙女啊......”

    我的脑子里嗡的一声,泪忽然又流了出来,啪嗒啪嗒地砸在地上。

    可是他跟没听见似的,继续用力地拽开奶奶,奶奶哭着拼命搂住我。

    “禧梅,你快跟爷爷说对不起啊。你快说啊...你不要不听话啊,你快说啊......”奶奶绝望地摇晃着我,她的声音早已嘶哑。

    “对不起......”

    当他再次挥动那双坚硬的皮鞋,要朝我劈来时,我说出了那三个字。

    他明显愣了一下,问奶奶:“她说什么?”

    奶奶哭着说:“她在跟你道歉啊,她刚刚说了对不起啊...禧梅,你再说一遍给她听。”

    “对不起!——”我哭出了声,嘴里浓烈的血腥味再次令我干呕不已。

    他站了一会儿,放下皮鞋,穿好,慢慢地走出厨房门。奶奶哭着搂住已经变成泪人的我。

    奶奶怕我爷爷半夜兽性大发,便让我睡在甘房,并叮嘱我把门反锁。那天晚上,我一个人躺在父母住过的房间,躲在被窝里哭了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我做了一夜的噩梦,醒来之后又恍恍惚惚地哭着。夜晚太漫长,我终于在下一个噩梦接着来的时候,大哭着找灯。即使开了灯也是昏暗无比,过了一会儿便闪几下,重新化为漆黑。

    我的哭声惊醒了奶奶。她在黑暗里摸索着客厅的灯,想找到开关,但我感觉客厅的灯泡也是无比黑暗,即使开了灯,我也看不清眼前的路。

    当我哭着抱住奶奶的时候,她也哭了,却只能偷偷的。她说,不能让你爷爷听到了,不然他又要发火了,不知道又要把我们怎么样。我的眼泪早已把胸前的衣服打湿。

    奶奶总说,你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很辛苦,不能总回来看你。但我觉得,那不外乎就是天堂了吧,那里有我苦苦渴求而不得的自由。

    当天半夜,爷爷愤愤起身,把我和奶奶盖的被子掀走,扬言要冻死我们。我再次被吓哭,奶奶无力反抗,只得搂着我,小声地哭泣着。

    那是我最为刻骨铭心的一日。

    此后的好几日我都没去上学。奶奶每次给我上药,一见我身上的伤便哭,随后咒骂着,叹息着,说我命苦。

    确实苦。

    那段时间,吃东西嘴里没有任何味道,一到半夜便止不住地流泪。我的胳膊好几天都抬不起来,身体一碰便生疼,只能保持一个姿势睡觉。嘴巴里含着苦苦的药,颤抖着度过一个又一个无眠的夜。

    爷爷在第三天问我,那五块钱被我用作什么了,我撒谎说买文具了,奶奶教我这样说。

    一日,奶奶给我上药时,说那五块钱找到了。好巧不巧,就掉在床和墙壁的缝隙之间。那日扫除,就挪动了床铺,在床底看到了被压得扁扁的五块钱。这时,楼上忽然砰的一声响,奶奶情绪激动,恨恨地说,是他的棺材板动了,他的好日子要到头了!我可就盼着这一天啊...这么恶的人......

    我一直不解,为什么我说了对不起后,爷爷原谅了我。后来,在一次闲聊中,真相无意被揭开。

    我学会普通话的第一天回来后,并没有用普通话喊爷爷,而是字正腔圆地说,对不起。

    他们当时一定笑着说,傻孩子,没做错事说什么对不起。

    (二)

    我的虾死了。

    因为我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奶奶又忙着,便忘记了给它们换水。等到想起来的时候,虾们已经全部身子发白,浮在水面上了。

    当奶奶把盆端给我看的时候,我愣愣地盯着盆,眼圈慢慢地红了,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空气中漂浮着的尘埃,背后都曾有一个冗长的故事。它出生在过去,生活于现在,延续到未来。它经历了无数的沉浮变迁,它有一双无人能及的慧眼,但也只能独自飘着,看世间的悲喜,而一言不能发。

    或许我们死后,也将化成那渺小的尘埃,或遨游天际,或长久深埋地心。

    后人会在某个迷茫的梦中,突然惊醒,透过折射进窗台的太阳,看到四下飞舞、无处聚散的尘埃。

    我知道,有一粒尘埃,它会远离摇曳的歌声,被埋葬在孤寂的燎原。

    灰猫失踪许久后,终于又回来了。

    它浑身是伤,脖颈处有好几道口子,有的伤口已经结痂,有的伤口仍在往外冒血。

    吃过晚饭,爷爷便离开了厨房,只剩下我和奶奶。奶奶刚要收拾碗筷时,听得屋外传来一声微弱的猫叫,还有用爪子挠门的声音,我赶紧去开门,果然是它。

    它又比上次见到它时瘦了几分,看样子已经许久未进食。它拖着疲惫的身体,缓慢地往桌脚方向靠;它的爪子也受伤了,身后是一排浅浅的血梅花。

    奶奶看到它这副模样,赶紧从吊篮里拿出一包小鱼干,一股脑全倒进它的食盆里了。可猫只是抬头看了一眼,仍旧不为所动,只是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然后又耷拉着脑袋。任凭奶奶怎么呼唤,它都不能跳上悬板上来吃。

    奶奶心疼极了,她把猫抱到悬板上来,好让它靠近那个食盆。猫似乎才嗅到了鱼干的气息,这才把头埋进食盆里。只是一个小鱼干,它却嚼得十分艰难,吃进去嚼不动,又吐出来,然后又在食盆里寻找着什么,嗅了许久都不肯再吃。

    奶奶的眼圈慢慢地红了,她一边说着,不吃东西怎么能行呢;一边拿来菜刀,把盆里稍大块的鱼干重新细细切成小段,喂到它嘴边。

    猫闭眼嚼着鱼干,仍旧嚼得十分艰难。它的眼神充满疲惫,肚皮能看见凸起的肋骨,四肢也瘦成杆了。

    奶奶抚摸着猫身上的猫,却发现它背上秃了一大块,露出一片鲜红;当奶奶碰到那里的时候,猫便开始呜咽,身子颤抖着,试图躲开奶奶的手。

    奶奶从柜子里拿出一小瓶木子油,轻轻点涂在猫的伤口上;起初它还在反抗,呲着牙凶狠地低鸣,奶奶便骂着说,难道你要看着你的伤口一直坏下去吗?猫似乎听懂了奶奶的话,它乖乖地在悬板上趴了下来。

    奶奶又从门上扣下来一块什么东西,和着药粉敷在猫身上。我不解地问道,那是什么?她便向我解释说,这个东西叫“老虎窝”,可以止血,只有木门上的边缝上才会有,而且并不多,以前她的手被刀割了一道口子,就会把这个东西敷在伤口上。我不知道这到底有没有用,但它对于奶奶来说,无异于是一种珍贵的神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