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壶间醉

第68章 荡过四九城的长街

    他没说完,一个喷嚏打出来,再要说话,又是一个。

    陆云开嫌弃地躲开,“你歇着吧。”他说着往出走,走到一半的时候,又停下来,嘱咐:“晚上也别盖太多了,不然白遭罪了。”

    像是不想应了他的话一样,三更之后,白堕果然发起烧来,迷迷糊糊间,自己心里还挺得意,明天的事,总算有个着落了。

    哪成想事与愿违。

    午时过半,温慎看着已然烧晕过去的白堕,险些同陆云开动了手。

    他强忍住揍人的冲动,眸色阴寒至极,“陆先生这么大的人了,做事都不考虑后果吗?”

    床上的白堕已经烧得说起了胡话,陆云开自觉理亏,破天荒竟然没有回嘴。

    被打发出去请万亨的下人匆匆进来,刚欲附耳,温慎冷眉呵道:“大声说。”

    他原本就憋着一肚子火,这一嗓子喊完,不单单是伙计,整个屋子的人都怔住了。

    沈知行把回话的伙计叫到一边,问明了情况,才转身说:“东家,说是万爷被叫回洪门去了,伙计请了别处的大夫。”

    温慎:“请进来。”

    他极力克制着,但声音依旧透着火气。

    下人不敢怠慢,忙请了新郎中进来,诊脉过后,陪着去拿药,周围的人也都趁机散了。

    陆云开见郎中走了,才动了动已经发麻的双脚,“我去看看,试着把晚上打擂的事给推了。”气氛压得厉害,他又太久没有说话,所以一开口,声音滞得厉害。

    温慎叫住了他:“不能推。”

    “你疯了?”陆云开侧身,正盯住他的眼睛,“人都这样了,还怎么勾调?”他眼睛向下一瞟,随即想到了一种可能,“这都什么节骨眼儿了,可不能钻牛角尖。这事折了你泰永德的面子不假,让别人觉得你出而反尔也确实不好,但如果上了擂台,露了怯,那才叫难收场呢。”

    温慎弯腰,将白堕身上的被子盖严了些,才摇头:“我知道哪里还有御泉贡。”他终于稍稍冷静下来了一些,起身将自己的袖口拽平,就要往出走。

    陆云开几步挡在了他的前面,“我劝你还是不要孤身去打林家的主意,林二少爷不好对付,更何况这是人家的地盘。再说就算他家现在还有酒,也断然是不会拿出来的。”

    “我不去林家,”温慎摇头,“林家三少爷为民奔波而死,尸骨无踪,棺椁之内,放着一十八坛御泉贡。”

    陆云开经他一提,方才想起之前偶遇送葬队伍的事,可还没来得及高兴,便拧了眉:“那赶快让人出去打听。”他说着自言自语起来:“早就说跟过去看看,也不知道给葬到哪里去了。”

    温慎:“衣冢葬于古坟堆。”

    “你知道?”陆云开诧异:“你比我们晚到那么久,居然知道?”他慢慢将鼻梁上的眼镜摘下来,眸色狐疑。

    温慎这次并没有同对面的人顶着来,他的视线绕过陆云开,在白堕身上一顿,才说:“我之前并不知道他还活着,来北平之前,一直托姨丈帮忙料理他的后事,无论如何都要让他的风光,以清白无垢之资,荡过四九城的长街。”

    陆云开怔住了。

    他不知道温慎和林家三少爷到底有何渊源,但这个人身万里之外,却想尽一切办法,做了远非自己能力所及之事,其中费尽多少心力可想而知。

    温慎就在他对面站着,神色间的傲然清举,世无其二,然而这一次,陆云开却不觉得他讨厌了,“走着,人还活着呢,用不着什么衣冢。”

    温慎点头,和陆云开骑马直奔了古坟堆。这地方离得远,出了城还要往东三十多里,一来一回,申时已到。

    二人赶到清水源门口之时,万亨请来的贵客都已落坐。

    今日天好,清日高悬,万里无云。

    虽说是打擂,但万亨许是为了顾及与林家二少爷的交情,是故桌椅摆放很是讲究,一圈人首位相连,像请好三五好友过来小聚似的。

    林家二少爷也在其中,他一身玄衣,背后是酒坊紧闭的大门,再往上,匾额巍巍,金字挺秀。

    据说“清水源”这三个字是光绪爷亲手着笔,但温慎怎么看都觉得与白堕的字迹极为相似,可惜眼下不是细琢磨此事的时候,他弹掉袖口方才沾上的土屑,款步上了调酒的台子。

    台下的人也等了有些时候,一见终于有人露了面,便同时转头,看向他这边,窃语全无。

    温慎将怀里的坛子放到桌上,拱手沉声:“泰永德温慎,见过各位。”他客气完,解释起来:“此次勾调,本应是我家大师傅亲自前来,怎奈他突染风寒,不便露面,是故我带了他调好的酒,请各位一尝。”

    这显然与之前万亨同众人讲得不一样,席间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都略显不满。

    其中一人等了一会儿,见无人说话,便开口质问:“坊间皆传,温老板乃是行商的旷世奇才,我等过来,一半是为了见见能调出御泉贡的大师傅,一半也为了见见这个在四九城里掀起些水花的少年,但眼下这个局面,有些虎头蛇尾了吧?”

    他说完,旁边立马有人不屑地笑了起来,语气倨傲地问温慎:“你当我们是什么人啊?”

    “您各位别急,”温慎神色泰然,说话也稳,“据说现在整个北平都找不到一坛御泉贡,您各位有钱有势,家里可还藏着一腥半点啊?”

    这个问题听着简单,但却实打实戳中了满席人的要害。

    以万亨的势力,但凡其他地方能找得到此酒,必然不会求到一个刚刚接触的陌生人身上。他既然来求了温慎,便足以说明这些人他都是问过的。

    就算这当中有谁偷藏着一坛两坛,也断不敢当万亨的面来认。

    温慎也不为难他们,抬手在坛子上拍了拍,“我不仅有这一坛,我还尽二十坛,待我家大师傅病好,要多少坛便有多少坛。”

    底下的人互相换了眼神,其中有个挺着将军肚的,乐呵呵地站了起来:“温掌柜未免太欺负人了吧?”

    温慎知道他要说什么,是故没有出声。

    “同行抢生意,左不过是各使手段,”那人从席间走出来,绕上擂台,“温家却连人家的东西都要抢走,是当我们四九城没人了么?”

    这些人中,总归有几个是同林止月关系匪浅的,温慎一早就知道此事,被如此针对,也没意外,只说:“御泉贡是好酒,各位都以每月能抢上几坛为傲,可眼下他林家勾不出来,自然就要容得下别人勾出来。”

    短短几句,张扬跋扈,素日里的文雅柔和荡然无存。

    那人不乐了:“温老板,外来的和尚混饭吃,这没有问题,但是想要让别人没有饭吃,那就太过了吧?”

    “您多虑了,温某也没那大本事。”温慎垂下眼睛,不卑不亢:“今日前来,说是同林家打雷,其实就是给您各位敬酒的。”

    他将手边的坛子向前一推,“想必大家也都知道,洪门主事正在找这坛酒,在场若是有谁想与洪门相交的,拿了这坛递给万爷便是,不必提我温家一字。”

    洪门在北平的势力极大,多少人想要同他家老爷子搭上边儿,却连个门路都没有。眼前在座的都算是根深底厚,可也只能同万亨此类说上话罢了。

    这酒一献,说不定老爷子一乐,便把人叫到眼巴前了。

    有些人的神色明显松了,几欲开口,却又担心先开口失了面子,是故姿态很是扭捏。

    更有人面色狐疑,显然不信。

    温慎唇角微勾,“温某同万爷的关系也实属一般,家中有位朋友却能与他称兄道弟,您各位此刻便可以问问万爷,我方才的话做不做数。”

    他所说的朋友是指陆云开,此时正和万亨并排坐着。

    被提起的万爷虽然之前并不知道会演这么一出,但话到了这个份上,总不好驳了人家面子,更何况他自己只要是能得着酒,交了差,哪里还在乎什么形式,是故便起身应道:“各位,瞧出来了吧?温老板今儿个来,就是为了同大伙儿交个朋友,日后在姆们老爷子面前走动,可得记着温老板的好啊!”

    这算是把温慎的话兑现了。

    席间立马有四五个人站起来,一个拱手笑道:“温老板,承您的情了。”

    另一个抢着说:“您要的口碑、要的腕、要方便,只要不大过天去,我给您备下了。”

    “哟,李爷好大口气啊。”有人讽了起来,“温老板做生意有什么样的本事,您之前是不知道吗?他今天若是不来,我也是要前去拜会结交的。”

    三人争抢的厉害,事情慢慢向温慎想要的方向走去。

    “您各位客气。”此时温掌柜才慢慢恢复了以往的谦和,他同陆云开对视一眼,刚欲把酒选一位交出去,之前挺着将军肚的那位,便一把将他的手按下了。

    温慎:“您这是?”

    “鄙人姓杜,”那人手上又下了些力气,“芸逸轩的掌柜,与谁都无甚交情,但就是看不惯你这仗势欺人的嘴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