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壶间醉

第69章 是谁啊?我不认识

    温慎肩向上一提,轻松将手抽了出来,“杜掌柜何苦要误会我的一番好意?”

    “好意?”杜掌柜冷笑起来:“阁下就差把这坛酒砸到林二爷的头上了!”

    温慎侧目过去,远处的林止月不动如山。

    “林二爷当年亲手把坛子砸向别人的时候,大抵心中很是快意吧?”温慎冷笑起来,“一十八坛御泉贡,您不是每一坛都照着他头上去砸的吗?”

    周遭瞬间鸦雀无声。

    温慎单手扣住坛沿,翻身下了擂台,直直地将那酒拍在林止月的眼前,“林二爷,午夜梦回,你怕不怕恶鬼寻仇啊?”

    自始至终未发一言的玄装男人蓦地抬眼,如狼般盯住温慎,“人间实在苦过地狱许多,你若等下见到舍弟,万万劝他不要回来。”

    倏地,一把匕首冲着温慎的胸口直扎过来,林止月手里的刀锋雪亮,起身行凶的动作干净利落。

    温慎极迅速地闪身躲过,顺势将手边的酒坛砸了下去。哐当声响,匕首和酒坛同时掉到了地上,酒香之下,四碎一地。

    不知道是碰到了匕首,还是坛瓦碎时不巧划的,林止月的手背被带出了一条极深的口子,血滴进地上的酒里,混为一体。

    他的注意力却不在伤口上,只看地上的酒,慢慢露出一个得逞的笑:“这么大的人情,说砸就砸,温掌柜大手笔啊。”

    他一提醒,坐着的人们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一个个惋惜不已。陆云开手急眼快地压下想要上前的万亨,示意他别慌。

    而其他人阻拦不及,竟全都冲温慎去了,“这……这可如何是好啊?”其中一个问。

    温慎还没解释,便又有人说:“紧着说洪门要这坛酒呢,温掌柜怕不是成心的吧?”

    这人之前从没说过话,一直坐在边上的位置,若不是杜掌柜上擂台前,两人短暂地交换过眼神,温慎几乎对他没什么印象。

    “合着你方才罗嗦了那么半天,八成是骗我们的吧?”一个干瘦模样的,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碎片,“现在酒砸了,谁知道你拿来的到底是不是御泉贡?”

    “欺诓万爷,你活腻歪了吧?”

    这话越说越不对,原本大好的势头,仅因为砸了一坛酒就被逆转了?更何况这些人明知道,他手里的酒不只这一坛。

    温慎蹙起眉来,目光极快地在所有人脸上扫了一圈。群情激奋中,只有两个人例外,一个是始作俑者林止月,另一个是信着陆云开的万亨。

    这些人都是万亨请来的,最多有一个两人同林止月交好,断不至于个个都偏帮于他。

    电光火石之间,温慎想到了唯一的可能性。

    这些人,原本就是不希望御泉贡重新出世的,只是他们自己没有意识到罢了。

    温慎刚想明白此层,身后的林止月便开了口:“各位,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他撕开袖子,一边缠自己手上的伤口,一边说:“您各位是什么身份?和满大街溜达的平头老百姓能一样吗?我可把丑话说在前头,今天若是给这个外乡人行了方便,以后御泉贡就要烂大街了。”

    水滴落纸,一触既破。原本没意识到的事情,瞬间被意识到了。

    温慎的心沉了下去,温纾不在,他独自对上林止月这种人,当真头疼。

    眼下为种局面,他若是不能把人心转到自己这边来,那泰永德日后在北平,必然会举步维艰,更何况,他温慎输给谁,也不能输给林止月!

    想着,他心下一横,决定把剑沽推上去,换个周旋的余地,就在此时,不远处传来一片嘈杂的人声。

    几十辆人力车浩浩荡荡地从街角转出来,为首的是之前见过的车夫多霖,打他车下来的,不是别人,正是先前还倒在床上的白堕。

    他一身素衣,下了车,对不明所以的众人拱手就笑:“各位,久候了。”

    杜掌柜顿时抽了一口冷气,险些没跌坐到地上。而其他人只是奇怪地看着他,疑惑不解。

    “止月,他、他是……”杜掌柜哆嗦着,竟连话也说不下去。

    被叫的人却一派平和,重新回到椅子上坐稳了,落手在自己黑色的衣袖上,凝眸看过看来。

    一黑一白,两人对视良久,他才坦然地问:“是谁啊?我不认识。”

    “不认识就滚开!”白堕一脚就将他连人带椅子踹到了一边,推门走进了他身后的清水源。

    酒坊的大门被缓缓推开,吱呀声搅动着里面的光影,细尘飞舞,有什么扑簌簌地落到了白堕身上。

    他迈过门槛,昂首挺胸,脚印一个压着一个,熟门熟路。行至垂门的时候,他才回头,招呼目瞪口呆的众人,“跟上啊,不是要看调酒吗?”

    温慎二话不说,迈腿跟了进去。陆云开带着万亨紧随其后。林止月此时已经从地上起来了,他憋着一肚子火,却还得尽家主之责,将众人往里请。

    众人刚要动作,多霖立马带着人力车夫往里挤。富贵人家出来的,哪里挤得过常年劳作的,受惊的有之,辱骂的有之,一时间清水源的门口乱作一团,乌烟瘴气了好一会儿,所有人才勉强进了酒坊。

    由林止月带着,一路拐到存放坛堆的大酒棚。

    白堕正在勾调,众人进来的时候,地上已经放了七八坛,都没盖封。

    他像是没听见任何动静一样,心无旁骛,一手持坛,一手拿舀,在半人高的酒缸中间来回穿梭。

    选中哪缸,便哐当一声推掉上面厚重的盖子,而后手腕微扬,接着向下一拍,舀底敲在酒面上,激起成片的水花。

    如稚儿戏雨般,少年在如幕的酒帘后面,笑得又快活又恣意。手里的舀贴着酒面装满,再折进坛里,若不慎舀多了,随手便泼。

    酒滴垂地四落,他一身意气倜傥,耀眼遮星盖日。

    不多时,一坛便勾调好了。地上的酒坛一字排开,越排越多,待他停手时,不多不少,正正好一十八坛。

    白堕扣住最后一坛的坛边,仰头让酒入喉,几口之后,醇香沾了满襟,他浑不在乎地喝了个痛快之后,才把坛子递到林止月面前,“二哥,这十八坛酒我还你。”

    说完,他突然松了手,听坛声落地,任酒溅了林止月一身,“你拿了我的,也该还了。”

    林止月慢慢退后半步,盯着自己已经湿透的鞋面,轻“啧”了一声,“你认错人了。”他说。

    不远处的温慎锁了眉,千算万算也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是这种反应。

    但白堕却勾嘴笑了,“我死在长街之上的那日,多少人围着看,这世间凉薄不假,但满四九城却有的是人,认是我林家的三少爷!”

    他甫一说完,多霖便带着人,齐齐地喊了起来:“对!”

    而那些颇有钱势的客人则像是被惊着了一样,窃窃私语:“他当真是林止遥?”

    “这年岁看着倒像,但此前只是听说,也未当真见过啊。”

    “哎……”有人悔了起来:“他死的那天出去看看好了。”

    另复有人抬杠道:“那日你巴不得躲得越远越好呢,哪里愿意和泥腿子们一起凑那种热闹。”

    林止月眸色淡然,“一群拉车的,替我林家来认人,可笑。”

    “二哥,”白堕向前,踩过地上的酒面,步步涟漪,“你抵赖的法子,选得过于儿戏了吧?”

    他在林止月跟前站定,“一早就说了,这是打擂,周遭都是见证。我勾调完了,现在到你。”

    林止月没动。

    白堕也没想给他多说的机会,“你既调不出御泉贡,就得将清水源交给调得出的人来管。”

    他言罢,蓦地转身,挥手一摆,“你认也好,不认也罢,从今天起,这里我接了!”

    沉默的多霖见到手势,上前直接将林止月制住,同时其他人一起,将万亨请来的众人围了起来。

    当中有人慌了:“干嘛?你们这是要明抢吗?”

    还有人呵道:“臭拉车的,反了你们不成!”

    “早就反了!”有车夫高声呛道:“你们能比得了皇帝去吗?我们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可仔细着点自己的命!”

    白堕在高大的酒缸上拍了拍,眼神狠戾,语同森罗:“各位既然是客,地上的酒每人一坛,算我林止遥送给各位的见面礼,但如果非得插手别人家事,满屋的酒缸,淹死各把人,足够了。”

    事情发展到如此地步,已经超出了所有人的预料。温慎和陆云开对视一眼,彼此皆是诧异。

    陆云开已经不是第一次从白堕身上见到这种狠戾了,上次还不敢确定,如今才知道,自己一直以来的担忧属实多余。

    林止月翻手,几招之后人从多霖手里挣出来,“朝廷不在了,王法却在,”他的眉目半点都不落下风,“我家产业,哪里是你们这种贼子小人说贪图就能贪图的?”

    他说完,大喊几声,方才一直没有出现的酒坊伙计们顿时冲将上来,把所有人团团围住。

    白堕扫了几眼,竟然没有一个人是从前清水源的人。

    “怪不得你调不出御泉贡,”他的神色睥睨起来,“林家世代活在这里的酒魂都被你挤没了……”

    “故弄玄虚。”林止月半点没被影响,下令:“都给我抓了。”

    局势要乱,白堕却笃定从容,他袖口微扬,抖手落出一块玉佩来,唇角带笑,“敢动一下,我就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