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弦与膜
皓月当空,小雨还在下。
墙外,鸡猴齐举头。
墙内,水桥总相依。
石像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娘娘移步往叶府中心走去,那里的战斗才是最紧要的。
张鲤跟在后面,干起了张维维的差事,为娘娘举伞。
拍马屁真的有瘾。
不过话说回来,娘娘又是救人又是赐药的,帮忙打个伞怎么了。
在雨中走了一阵,来到断桥流水前,只见:
蜃散云收破楼阁,虹残水照断桥梁。
魏公子掀动海潮,陆云谏定住崖岸。
连厄坐在八卦阵中,迷惘地数着夜离婆婆的抛下的算筹。
每数一筹,便有一朵莲花盛开。
花朵很快凋谢,莲蓬出子,子落,又生莲花,循环往复。
张鲤发现,在这奇幻瑰丽的景色中有一丝不和谐:九夫人的半截残尸悬在水面上,双目仰睁,瞪着天空的月亮。
裸露堆积的内脏就在她脸旁浮着,已经泡得发白。
夜离婆婆卜得一卦:“风泽中孚,利涉大川。”
话音刚落。
风又飘飘,雨又萧萧。
这一回,顾清源背着夜离婆婆走上了蛇桥。
之所以要背着,是因为夜离婆婆没有腿。
往日里,夜离婆婆总是坐在长生殿顶的一面神龛里,这还是张鲤第一次见到夜离婆婆的下半身。
夜离婆婆长在一个圆柱形的签筒里,签筒正面刻“祈吉”,背面刻“祛凶”。
这样子让张鲤想起花瓶姑娘。
既然长在签筒里,那她自己就是签,摇摇身子就是占卜。
开口道:“下巽上兑,异卦相叠,泽水淹舟,遂成大错。”
言出法随,顾清源的水势凭空暴涨,淹没蛇桥。
长蛇在水里打了个滚,被挤压的吐出一嘴泡泡,翻腾两下恢复真身,立起水柱缠绕而上。
“呼——”
虺风吐一口长气,一对蛇眼在场间扫过,不先与顾清源搭话,反而恨声道:“又是一场徒劳。”
石像已经被张鲤烧绝,天照之下,连点灰烬都没剩下。
天照燃烧无声无息,虺风与顾清源大战,心无旁骛,此时败了一招,再看场间,福大人的子嗣早已被杀绝。
着眼处尽是焦痕,虺风吸了一口残存的火息,怒道:“此等异火,是谁干的,是谁?”
张鲤连忙缩到伞盖下,专心致志看着自己的脚尖,忽然想起了红先生。
红先生,城主府“五光十色”之一,本体是一株火灵芝,后来莫名其妙死在眠花楼。
红先生来说服张鲤时,曾说过一段让人印象深刻的话:“这世上七成的事情,我都不敢做也不敢当,还有两成,我也是只敢做而不敢当,又敢做又敢当的事情,唯有一成。而这一成,往往又是既不必做,也不必当的。”
娘娘上前,娇滴滴腰肢斜倚,声如莺啭:“持酥,持酥,辟恶搜邪,怪不得近来心口疼,原来蟾宫一脉转了性,趋恶向邪了。”
蛇人一族流散在世间各处,以幽嘶城为总领,其下分为各洞各脉,其中蟾宫一脉天性良善,向来与人妖两族交好。
“酥”即蟾酥,在蟾宫古老的壁画上,描绘着蛇人一族手持蟾酥为人解厄的画面。
人族曾与蟾宫蛇人杂居过很长一段时间,所谓“持酥,持酥,辟恶搜邪”,便是当时流传下来的歌谣。
虺风闻言,讷讷不能答。
“蛇人哥们能处啊。”张鲤心道:“干了亏心事被嘲讽了都不还嘴,看样子他还挺惭愧,这要是换成某些人类,那肯定是要‘先抛开事实不谈’,没理也要闹三分。”
“娘娘也是,刚才打瘸子的时候还英姿飒爽,拳架一摆,谁都不爱,扭脸就变成阴阳人了,还心口疼,角色转换之快连我都自叹弗如……嘶……这要是玩起角色扮演来……”
“不管是人是蛇,只要活着,就要演好自己的角儿,演砸了,天要收你。”虺风叹了口气:“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长尾甩开,朗声道:“夜离,你算算,今夜是谁胜谁负?”
夜离婆婆再得一卦:“艮卦九三?”
“艮其限,危熏心也。”
张鲤扯了扯娘娘的袖子:“啥意思?”
娘娘沉吟道:“大概是说突破界限是很危险的。”
夜离婆婆神情凝重,抬头望天,云涛晓雾间星河欲转,空气里满是诡异危险的气息。
小雨还在下,雨中多了一条船。
蛇身向上拱,是桥,向下拱,便是船。
船无舱,无板,无浆,只有一条弧弦。
在幽嘶城古老的传承中,认为是弦的不同振动产生出了各种性质不同的灵气。
而在弦之上的,就是膜。
弧线的两端粘黏到一起,蛇头咬蛇尾,弧环成圆,衔蛇自食,膜便产生了。
膜内膜外,连通着同一个世界的表里两层。
从膜那头,穿到膜这头,既是某些邪神的仪轨,也是通灵召唤的必经之路。
严格来说,所有的召唤类法术,都是使被召唤物穿过膜来到施法者所在之处的。
就算是非生命的地火也不例外,不过连张鲤自己都不明白,龙蝇背上的先天符文到底是如何构建了膜,又是如何精准定位到地火的。
蛇环成圆,首尾相食。
一阵风过,膜鼓了出来,变成空心形体的泡泡。
这些泡泡存在的时间很短,里面包着的是极远处的某些信息片段。
张鲤看着那些泡泡,忽然想起一些往事。
张鲤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是在墙里。前身刚被掐死,尸体砌进墙里。
墙外,张老道仰起头,嘴唇一分,吐出个大泡泡。
“啵。”
又吐一个。
“啵啵。”
“啵啵啵啵啵……”
嘴唇不断开阖,大殿里全是泡泡,将无眼道君的石像层层裹住……
原来如此。
张老道口唇的膜,与衔蛇自食产生的膜,并无二致,都是通灵的隧道,都是邪神的仪轨。
而泡泡里,则包含着仪轨另一头的某些信息片段。
张老道吐出的泡泡,里面包含着什么?
另一头又是哪一头?
为什么要遮住无眼道君?
他是想遮住无眼道君还是想让无眼道君看泡泡?
“嘶——”
虺风吞咽着自己的尾巴:“屋台崩!”
那层膜,破了。
有什么东西正在落下。
地面上出现一个巨大的影子。
随着那下落的东西越来越近,影子越来越实,越来越黑。
顾清源向外退,所有人都在向外退。
娘娘脸上显出“兆”字,开口却是无眼道君的声音:“仙山,他们偷走了仙山。”
“还不跑!”张鲤猛踹娘娘屁股一脚。
伞盖一合,将众人收在里面,扛起就跑。
娘娘一个趔趄差点闪了腰,抬头见张鲤跑得太慢,施展“弹腿缩地”几步追上,一把捞起张鲤,挟在肋下疾掠而出。
“轰!”
一只巨大的蛤蟆从天而降。
海潮落,水墙崩。
凛州城霎时成了一片泽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