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笙踏歌与谁行

第十九章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俩人约在一家茶馆见,安明月早早到了,静静地坐在靠窗的位置。方小白隔着落地玻璃一眼就看到了她,她双手握着一个白瓷茶杯,默默垂眸想着心事,温柔而又恬静。

    方小白心里一阵酸软,这就是他命里的克星吧,不费吹灰之力就扼住了他的七寸,任他一身本领,在她面前却一招都使不出来,只有乖乖投降的份儿。

    方小白缓缓坐下,方明月抬头冲他笑笑,柔和而从容,像往日那样。

    方小白心里一阵恼火,女人狠起心来真可怕,他那儿早翻江倒海了,她这里却一丝涟漪都没激起。

    他不由地冷下一张脸,眉目里带着冰霜,安明月莫名有点胆怯,以前的方小白是只张牙舞爪的大猫,摸摸毛就会温顺起来,现在却像一只阴晴不定的豹子,安静中挟着风雨欲来之势,给人无限的压迫感。

    她细声细气地问:喝点什么?

    方小白:随便。

    又不耐烦地加一句: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不爱喝茶,我爱喝的是酒!

    说到后面,大剌剌地盯着她看,眼睛里是赤裸裸的火焰。

    安明月一晃,很快又定了下来,她淡淡地说:酒不是好东西,老人不都说吗?酒是色媒人。

    语气平静,带着居高临下的劝慰之意。

    方小白嗤一声冷笑出声:这么说那天晚上都是因为酒了?

    双眼灼灼地盯着她,不打算错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

    安明月叹气:当然不是?

    方小白一愣:那是为什么?难道是我技术不行?我还以为你很喜欢呢!

    安明月全身的血“砰”一声都冲到了头顶,饶是她再沉着,也不由地面红耳赤,双颊滚烫。

    她想不愧是方小白,这种场合竟说出这样的话,还如此理直气壮。

    她看着他,表情真挚:小白,该说的我已经说得差不多了,那天晚上只是一个意外,如果一定要追问我为什么,我只能说我这个年纪的女人总有几天特别有生理方面的需要,而你恰好在。

    这话简直太残忍了,方小白只觉得当头一棒,眼前金星直冒,所有的旖旎美妙都幻变成一个冰冷笑话,又像漫天讥诮的眼睛,绕着他盘旋:让你自做多情,全都是你在自作多情......

    偏偏安明月还在继续往下说:算起来,的确是我对不住你,如果你想要什么经济上的补偿......

    这话更狠,就像一个火星,顷刻引爆了方小白心中那一吨炸药,他霍地站起身,手指微颤地指着她:闭嘴!别在那里作践自己,作践我。

    他一张脸变得煞白,胸口剧烈的一起一伏,血液在血管里沸腾,咆哮,仿佛马上要冲出来一样。

    安明月被吓住了,凑巧有服务员送一壶碧螺春过来,她不清楚状况,礼貌地对方小白说:先生,你们的茶!

    方小白抄起壶使劲往地上一掷,碎片和滚烫的茶水立刻四处飞溅,店里一阵哗然,方小白置若罔闻,他冷冷地看了安明月最后一眼,转身毫不留恋地大步离开了。

    安明月无力地闭上眼睛,身边的喧闹声明明就在耳边,却又仿佛离她那么遥远,似乎是从另外一个世界里传过来的。

    她嘴唇微颤,一颗硕大的泪珠从眼角沁出,静静地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心里明白:她又亲手推开了一个全心全意对她的人——这样也好,没有开始就不用忍受结束时的痛苦,没有期待就不会失望,更不会绝望。

    这个年安明月和星仔过得索然无味,无外乎吃吃喝喝逛逛,初六他们去了一趟老班长和冯媛媛家,算是串了亲戚。

    星仔觉得没意思透了,问:为什么别的小朋友家有那么多人?他们既有爸爸妈妈,还有爷爷奶奶姥姥姥爷,姑姑舅舅......

    孩子稚气的话像被一把尖刀直刺到安明月心头,她默然了片刻,摸摸星仔的小脸,说:等星仔长大娶媳妇了,多生几个宝宝,就会有一大群亲戚,到时说不定你烦都烦死了。

    星仔并没有被安慰到,他撅起小嘴:那得等很长很长时间才行,到时候我就长大了,还得给他们红包。

    安明月心里愧疚,就给他包了一个厚厚的红包,星仔眼睛亮了一下,但始终不是太高兴,安明月很无奈,孩子越大,这种无能为力的时刻就越多。

    美玲几次试探着问:你和方小白吵架了!

    “没有!”安明月否定得干脆利落。

    美玲吐吐舌头,她又不是傻子,方小白现在根本听不得“安明月”这三个字,本来约好春节去他姥姥那里聚一下,现在提都不用提了。

    过完春节一个月左右,安明月拿了一个厚厚的信封给她,指名要转给方小白,其它一个字不提。

    方小白冷笑一声,接过来直接揣在了怀里。美玲感觉自己像是夹在怄气的父母之间,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她万万没料到的是这俩人气性这么大,直到春暖花开,草长莺飞都还在持续冷战当中,能有什么仇什么恨呢?美玲想破了脑袋也想不出其中关窍,看他俩一个比一个冷漠淡然,又觉自己完全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其实她只是惋惜,以前和乐融融的好日光一去不再,实在令人怀念。

    安明月很快接受了现实,忙忙碌碌地开店带孩子,晚上倒头就睡,

    她硬凑出钱还了方小白,经济上实在有些拮据,这样也好,有事情堵在胸口,就顾不上想时非,也不会想方小白,男人绝情起来比女人可怕多了,她必须抢在前面先甩了他们,这样伤痛才会少一点。

    那是一个春日的上午,空气暖融融的,春风拂面,温柔如情人的手,小院里的桂花树新叶绽发,像一树翡翠耳坠,在风中摇摇晃晃,绿得让人心醉。

    安明月安排好店里的事宜,回来给星仔做蛋饺。

    过年时他就嚷嚷着要吃,一来技艺生疏,二来有情无绪,安明月推了又推,心里到底还是惦记,加上明天就是星仔生日了,就想给他一个惊喜。

    蛋饺曾经是安明月妈妈的拿手菜,南方女人在美食方面总有一点即通的天分。

    安明月嫌啰嗦,久不久才做一次,很多细节真的有些模糊,好在有度娘,她剁馅儿,摊薄薄的蛋皮,又急着去和面,忙得兵荒马乱,偏偏这个时候,家里来了不速之客。

    一开门,她愣怔住了,外面站着的一个她无论如何都没想到的人。

    面容忠厚,眉眼普通,脸上带着风尘,竟是王子峰。

    她第一反应就是飞快地关门,王子峰眼疾手快,一把撑住了,他说:我是来还钱的。

    安明月身形一滞,他赶快加一句:对不起!

    安明月默默垂下手,让他进来。

    王子峰环视一圈小小的房间,在餐桌旁边找了个椅子坐下,他说:安明月就是安明月,荒漠里也能铺张桌布悠闲地喝咖啡,看来我白担心你了。

    安明月不想听这些废话,狐疑地看着他,问: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王子峰苦笑:世界就这么大,真心想找一个人并不难。

    安明月不吭声。

    王子峰从外套里面的口袋里拿出一张银行卡,推到她面前,说:我要结婚了,我大姨介绍的,她年纪不大,还算乖巧懂事,和你比自然是天上地下,但配我恰恰好。

    卡里有四十八万,是当年你拿的首付,一年多了,房价涨了点,但目前我也只能凑出这么多了。

    安明月大为吃惊,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王子峰却像卸下了千斤重担,浑身都松弛下来,他往后一靠,说:老朋友来了,总要招待一杯茶吧!

    安明月转身,一会儿捧过来一杯普洱茶,茶汤橙黄浓厚,热腾腾的水汽直冲到王子峰的眼睛里,他突然有点伤感:谢谢你还记得我好这口儿,以前留不住你是我没福气,也是我没本事。

    安明月艰难地开口:是咱们有缘无份!

    王子峰摇头:我就是个普通人,不应该对你有奢望,当年就算你已和我在一起了,我也日夜悬心,总觉得一转身你就会不见了,所以变着法折腾你,试探你,终于把你作走了,是我活该!

    低着头,很痛苦的样子。

    安明月不由生出恻隐之心:这些我都不记得了,我只记得你给过我和星仔一段安稳的时光,星仔到现在还以为你是他爸爸,吵着嚷着要找你,我只好撒谎说你去南非了。

    一提到星仔,王子峰的眼角立刻微微润湿了。

    刚认识时星仔才三岁多,像一只温软的小猫咪,只要对他略好一点,就巴巴地围着他直打圈,爸爸,爸爸叫个不停。

    后来他对星仔那么好并不全为了安明月,那时星仔对他的依赖和崇拜,看他时闪闪发光的眼睛,同样带给他无数的幸福和快乐,那段时间,还真说不清楚到底谁陪伴了谁。

    他清清略带哽咽的嗓子,问:星仔长高了吧?现在好吗?

    安明月:挺好的,转了一所好点的小学,学业上倒是不用操心,很懂事......

    王子峰点头:是你教得好,你不管做什么都有一套。

    想一想,终于问出口:有没有碰到合适的人?

    话一出口,就被自己心平气和的语气吓到了。前尘往事纷纷扬扬,纠结难消,他总以为自己一辈子都放不下执念,可时间的力量原来这么惊人,可以抚平一切激烈,难堪,痛恨和伤痕。

    一年前的他做梦都没想到有一天,他会和她坐下来一起喝茶,淡淡地问她有没有新的男人。

    安明月摇头:我是寂寞惯了的人。

    王子峰了然:也好,你骨子里那么清高,不如宁缺毋滥,太勉强了对你对别人都不好!

    深有感触的样子。

    安明月心一动,当年那场不匹配的感情中她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害者,现在看来受害者并不只有她一个。

    王子峰得知第二天是星仔的生日,坚持要见他一面。

    星仔看到他简直乐疯了,像个小牛崽一样直直冲过去,王子峰没有接住,差点被撞翻,他把星仔高高地举起来,俩人笑作一团。

    星仔的生日愿望是一家三口去游乐园,安明月自然义无反顾。

    三个人就像真的家人一样亲亲热热地买票进去了。游乐园里人声鼎沸,笑语喧哗,熟悉的卡通主题曲一首接一首地在空中飘荡,各种真人卡通人物在他们身边走来走去,星仔兴奋得双眼冒光,鼻尖发红。

    王子峰给他买了个气球,造型是超级飞侠乐迪,他细心地绕在星仔的胳膊上,气球一路跟着他欢快地在空中飘摇,就像星仔的雀跃的心——他不是没有来过游乐场,但一家三口这么齐整还是第一次。

    他突然变得娇气起来,这个也喜欢,那个也要玩,一不高兴就撅嘴跺脚,俩个大人跟着他扑来扑去,额头很快出了汗。

    好容易排上了海盗船,他又嚷嚷着自己长大了,要一个人坐,王子峰和安明月什么都依他,在下面笑眯眯地看他。

    安明月穿着烟灰色的牛仔裤,两条腿笔直修长,上面是件蜜色的针织衫,质地考究,柔软熨帖,隐约能看到女性美妙的轮廓和纤细的腰肢,这会子她高兴,眼睛笑得眯起来,里面有揉碎的阳光在跳跃。

    王子峰默默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一眼,说:我去买饮料。

    安明月点头:麻烦你了!

    王子峰摆摆手,走到了不远处的便利店。

    人群中,安明月突然有种奇怪的直觉,有人在一直看自己。

    她一回头,隔着花花绿绿的人群,活蹦乱跳的孩子们,方小白正在对面冷冷地盯着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严肃起来的时候五官深邃,有种酷酷的劲儿,胳膊上却挎了个明媚貌美的年轻姑娘,正指着远处,笑得像花一样。

    时隔多日,这么猝不及防地再次遇到,安明月的心突然被蜇了一下,有点疼又有点麻,她远远地向他微笑点头,方小白却面无表情地移开了视线,好像从不认识她一样。

    安明月苦笑了一下,王子峰递了一杯热饮过来,说:想什么呢?

    安明月勉强笑笑:没什么,起早了,可能有点累。

    王子峰拽着她的胳膊到旁边椅子上坐下,安明月觉得那种被人盯的刺芒感又来了,却梗着脖子没再回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