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笙踏歌与谁行

第二十二章 东边日出西边雨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很奇妙,寿宴后安明月不知怎地就入了柳老太太的眼,时不时唤她来。

    有时是赵大娘(她家干了二十余年的阿姨)腌的韭菜花出瓮了,有时是有人孝敬了鲜灵灵的新莲蓬,粒粒饱满,娘俩一边剥,一边唠着家常,絮絮叨叨,说不完的话。

    老太太说起自己当年文革时吃的苦,抄家时怎么把一些东西藏到夹墙里;说起好不容易把小白妈养成了小家碧玉,却是个执拗的,非要跟着小白爸爸,一辈子受尽了委屈;更多说的是方小白,看着桀骜不驯,其实最孝顺不过,什么都好,就是讨不到合心意的媳妇。

    次数多了方小白先自不好意思了,对老太太说:人家孤儿寡母要讨生活的,别有事没事老叫她,她面软,不好意思推。

    柳老太太:哎呦喂,这就护上了?!

    方小白的脸腾一声变得通红,说:别瞎说!

    方小白自小脸皮厚,柳老太太鲜少见他这么扭捏,更乐了:喜欢就追呗,男未娶女未嫁的。

    方小白耷拉了脑袋:人家看不上我。

    柳老太太说:胡说,我孙子玉树临风的,论相貌论本事论这机灵劲儿,哪儿配不上她?!

    方小白长长地叹气,眉宇间有烦恼的神色。

    柳老太太瞎出主意:别担心,好女怕缠郎,我看明月这姑娘有些心事,所以一时放不开,你常和她温存些,不怕她看不到你的好。

    安明月没听到这爷孙俩在背后叽咕她,她时常敷衍柳老太太并不全出于礼貌,事实上她对她非常眷恋,家里老人过世得早,她又是个没父母缘的,现在有人让她承欢膝下,时不时还能撒个娇,她心里乐意之至。

    她对柳老太天经常用微信召唤她这事啧啧称奇,赵大娘却说这不算什么,头几年老太太精神好时,还在网上炒股呢,安明月骇笑,敬佩之心油然而生,往柳老太太那儿跑得更勤了。

    这日她有空,熬了银耳莲子百合羹,火候足足的,入口绵软即化,她拿保温杯装了给老太太送去。

    离开时天空凑巧飘起了毛毛细雨,溅到脸上针尖牛芒般细碎沁凉,老太太翻出一把油纸伞,非要她带上。

    安明月撑开一看,顿时不胜欢喜,那伞是粉红底子,石绿的荷花图案,水珠一滴滴从筋纹上滑落下去,人置其中,如梦如幻。

    安明月撑着伞,摇摇晃晃地走在那条湿漉漉的巷子里,迎面就碰到了方小白,他痞里痞气地吹了一声口哨,夸张地叹道:啊,那丁香一样地结着愁怨的姑娘!

    安明月的脸红了红,说:哎呦,还读过两句诗呢!

    方小白:那是,戴望舒的《雨巷》可是泡妞名句,一试一个准。

    安明月斜他一眼,从他身边擦肩而过,方小白赶快追上:我送你!

    怕她拒绝,又加一句:我们方家还是有待客之道的!

    安明月和他一起走出巷子口,一下子傻眼了,那里停着他那辆威风凛凛的重机摩托。

    方小白满意地看着她呆头呆脑的样子,麻利地自她手中接过伞,合上,递给她一个黑色的头盔,说:雨都不怎么下了,戴这个吧!

    安明月:就用这车送我啊?

    方小白挑眉:你还别嫌弃它,多少人想坐都没有机会呢!

    安明月说:那你开慢点。

    方小白不置可否地点点头,安明月多少年没坐过这样的车,坐上后有点手足无措。

    前面的方小白不耐烦地一把拉住她的手,环在自己的腰上,安明月刚想抗议,车“轰“一声就蹿了出去,整个身体急急往后栽,吓得她赶快闭嘴,紧紧抱住了他。

    方小白满意极了,坏坏地勾了勾嘴角,又猛加了一下油门,风驰电掣般地往前冲去。

    车一直往前开,四周的环境越来越陌生,最后跑到了城郊一个山顶上。

    途中安明月数次抗议,方小白都装作没有听见,反被山风灌了一嘴。

    待她下车时,小腿肚直发软,地面好像还在微微发颤,方小白笑嘻嘻地来扶她,被她一拳头擂到胸口上。

    她绷着脸:还是没个正形,这是把我拉哪里了?

    方小白龇牙咧嘴地笑:准备把你卖到山里做人家的小媳妇儿。

    安明月白了他一眼,往前走了两步,扶着栏杆往下看,这竟是个绝佳的观景平台:郁郁葱葱的树顶之外,整个城市都笼在烟雨迷蒙当中,如诗如画,四周万籁俱寂,偶尔有一两声清脆的鸟叫。

    安明月惊魂未定,却童心大发,对着空谷大叫一声:方小白

    “白~白~白~”一叠声的回音。

    方小白笑起来,他用手拢在嘴边,飞快地跟一句:听到了,安明月,我也爱你!!!

    安明月瞪他,他眼睛亮晶晶的,灼灼地看她,乌黑的瞳仁里装着一个小小的她。

    安明月气结:我要说的是方小白是个大坏蛋,你少占我便宜。

    方小白:无所谓,早晚的事,我就是先练练。

    安明月撇撇嘴:丁香般的女孩,重机,山顶,这套路你挺熟的嘛!骗了几个小姑娘了?

    方小白挑挑眉:还行,你算第九十八个吧!

    安明月追着要去揍他,方小白边躲边眉开眼笑:舒服,真舒服,再来一下......

    快活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今年天气反常,十一月份就下了第一场雪,老太太是个讲究人,吵嚷着要吃火锅,用的是老北京那种铜火锅,长长的火筒里装着一块块黑里透红的炭,热气腾腾,一桌人团团围坐,好不热闹。

    美玲妙语连珠,插科打诨,逗得老太太直乐。

    她年纪毕竟在那儿,牙口和肠胃都不太好了,吃了几口就坐一边笑眯眯地看他们斗嘴,说:这才像一家人嘛!

    然后一手拉着明月一手拉着美玲交待:你们都是好孩子,小白也是,就是爹娘去得早,性子有点左,其实比谁都厚道,今后我要不在了,你俩得多照看照看。

    方小白听得心惊肉跳的,“呸呸”啐了两口,说:您老人家着啥急啊,好歹不看着我娶媳妇,生个大胖小子?!

    老太太叹气:怕是没这个福分了!

    这话说得更不像了,安明月赶快斟上青梅酒,三言两语茬过去了,心里面到底有个疙瘩,回家后右眼皮也凑热闹,一直在跳,越发心慌意乱。

    果然睡到半夜,一个激灵就从梦里惊醒过来,几乎同时,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是美玲。

    她声音悲伤而慌张:老太太没了......

    这消息简直如一声焦雷,正打在头顶上。

    安明月哽咽着问:怎么会?吃饭时还那么精神。

    美玲:医生说年纪大了,算是无疾而终,睡梦中走的,亏得小白今天守在家里,我看他好像有点撑不住,天一亮咱俩就过去吧!

    安明月拼命点头,忘记了对方根本看不到,泪珠扑扑簌簌地往下掉,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谁也挡不住,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临到自己头上,心还是像刀割一样疼。

    安明月挂了电话,往前翻了翻来电记录,果然半小时前小白连打了好几个电话,可恨自己当时睡着了,竟生生错过。

    安明月赶快拨过去,对方却已经关机。

    她呆呆坐在床头,想着小白,也真是够命苦的,父母早逝,只有个年迈的姥姥还算知冷知热,现在倒好,天地这么大,就剩他一人孤苦伶仃地在世间游荡。

    安明月越想越揪心,睡意全消,隔一会儿就拨一次方小白的电话,一直关机,她就一遍遍地拨,着了魔一样。

    星仔睡在旁边,鼻息咻咻地,正自香甜,窗外北风呼呼作响,安明月的心如同下了雪的荒漠,寂寥而凄凉。

    好容易熬到天亮,安置好星仔,安明月打了一辆车飞一般地赶去老太太那儿,雪还没有停,扯絮搓棉一样,安静而悲伤地在空中飞舞。

    宅子的大门上已经贴上了白色的对联,两个白灯笼高高挑起,昨晚这里还欢声笑语,喜气洋洋,转眼却天人两别,安明月的眼角又湿润了。

    一进门,团团转的赵大娘和赵大爷见了救星一样扑过来,说:快去看看小白,老太太走后,他不吃不喝,不说不动,像泥塑一样跪在老太太床前,一直跪到现在,都知道他孝顺,但这身后事总是要办的啊。

    安明月快步走进屋,老太太盖着一床崭新的杏色绸缎被,面色安详,仿佛只是睡着了一样。

    方小白木头桩子一样跪着,面色凄哀,眼睛发直,整个人像傻了一样。

    安明月悄悄走过去,轻轻唤他:小白,小白

    他眼珠子转了转,待看到是安明月,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滚落下来。

    安明月心里一疼,急急揽着他的头,靠在自己腰间,柔声安慰道:我知道,我都知道。

    方小白浑身剧烈地颤抖着,突然撕心裂肺地哭出声来:明月啊,我没姥姥了,没姥姥了,以后我在这世上再没亲人了......

    声声悲恸,像只受伤的狼崽在哀嚎。

    安明月鼻尖一酸,眼泪也汩汩往下流,她轻轻抚摩着方小白的头,就像平时对星仔那样,温柔而耐心,她轻轻说:她老人家没受苦没受罪,只是在另外一个世界等咱们去了,不怕啊,你还有我,还有美玲......

    说着说着,声音哽咽起来,自己也说不下去了,俩人抱头哭了起来。

    赵大娘和赵大爷扯起衣襟拭泪,这么多年了,他们与老太太不是亲人早已胜似亲人。

    痛哭一场后,众人慢慢冷静下来,开始商量后事。

    老太太一向通达,事后诸多事宜早有打算,昨晚趁着身子尚温热,赵大娘已帮她换了寿衣,墓地早早给备下了的,现在就剩下报丧,联系殡仪馆了。

    方小白给美国的舅舅打了越洋电话,对方订了最早的飞机,估摸傍晚就能赶回来,又给二钢打电话,他有个表哥是做这一行的,筹备丧礼的事全权交给他就行。

    美玲很快也赶过来了,然后是方小白平时的那帮兄弟,大家蹭吃蹭喝惯了,老太太咋然离世,无人不伤感,一个个面色哀痛。

    方小白一改之前的颓废和失态,整个人突然坚强起来,他打起精神,宽慰着众人,有条不紊地处理分配着各色事宜,只是话不多,面色凝重。

    下午舅舅一家人果然到了,大门口外衣一脱,里面早就披麻戴孝武装上了。

    他们哭着跪行到老太太床前,“娘啊,奶奶啊,”哭声震天响,一个个涕泪交流,上气不接下气,奇怪的是,方小白却对他们淡淡的,甚至不如对他的那些朋友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