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第十四章 幽幽蓟州

    旅途漫长,游历山水与可口佳肴会使人忘却舟车劳顿与苦闷。

    立誓要尝尽天下美味的公子哥自当下开始,沿途的美景和美食总要看一看、尝一尝。

    他馋嘴又爱逛荡,每当长辈为此烦恼时,他就拉着少女手臂、仰着清秀小脸可怜兮兮地磨人。

    明知小姨舍不得打,屡次耍赖,次次得逞。

    一路无风无浪,却被这馋嘴贪玩的小子耽搁了不少时日,本来一旬的路程生生耗去了两旬光阴。

    燕山延绵七百里,山峰高耸雄奇,古树老藤秀丽茏葱,常年有薄雾缭绕其间,清幽祥瑞,一眼望去,好似一幅清逸玲珑的水墨画卷。

    山南的坳处,有一方圆数里的小湖,湖水轻漾,碧波涟漪,与山峦相映,当真是湖光山色,瑰丽无双。湖侧翠竹如海,有风过,竹海如波涛跌宕,这时,方能瞧见隐于其间的亭台楼阁。

    这里便是名传江湖的苏家庄。

    踏碎石路进坳,里许左右,筑有横跨路上的牌坊一座,这便是苏家庄的仪门。

    牌坊没有副匾额,正匾额上就书了‘苏家庄’三个字,字迹端端正正、普普通通,也无半点气势,与这剑道世家的名望似乎不太不相衬。

    牌坊下有守卫,至此处,闲逛之人便不能再进。

    向里五六里路程,石路延伸入竹海。伐竹为路,原来的碎石路面换成了石板,蜿蜒悠远。翠竹茂密,风景雅致,曲径通幽。过了这片竹林,湖畔的水榭亭台、湖里漂荡扁舟已然可见。

    名为庄,实则堪比小镇。

    在那绿荫叠嶂里,房舍、楼阁连绵数里。

    坐落湖畔的庄子又以气象巍峨的一栋六层阁楼为界,分为南北两院。

    区域上北多南少,北院占据七分面积,居住此地的为苏家庄族人以及些许身份尊贵的访客。南院多为来做买卖的商贾,也有为苏家跑腿办事的外姓人以及草药人居住在此处。

    进庄时已是日落西山暮,朱少爷沾了血缘的光,跟小姨及那个中年人去了北院。朱岐算不得贵客,李季更毋庸置疑,两人就留在南院。

    苏小妹走前已有交待,吃住自有管事人来安置。

    虽说南院只有三分的面积,却也颇为辽阔,有连绵成片的独院小楼,庄内水竹最多,小楼以山石堆砌为基台,楼体用粗壮干竹搭建,外面又附以长长的茅草,端的是冬暖夏凉。楼内器具也都以竹子编制而成,竹床竹椅竹凳,精巧端正。竹制器具打磨久了,竹面毛糙被磨去,露出褐色内里,有了古香古色的韵味儿。

    管事安置好两人住所,就有下人将饭食送进小楼,四碟小菜,两碗米粥,馒头若干。

    李季自知身份悬殊,等神情冷漠的老校尉挑选过后,端剩余饭菜去往屋外。

    今夜饭菜可算是自出生至今吃得最好的一顿,虽不甚在意口腹之欲,但美味入口终究令人心神愉悦。

    吃饭时,不由得想起两世年幼时的境遇,上辈子是个小乞丐,忍饥挨饿一年有余。而这一世虽说不曾受过饥寒,可不得自由数年之久,还不如秦枫年幼时的遭遇。若自己不习武,怕是一辈子也挣脱不了朱家牢笼。眼下出门在外,等安定下来需加紧修行,争取早日破境进入品阶。入了武夫的门槛,不但有了些自保手段,更多出赚钱的路子。有了银钱,一家三口才能赎身。

    饭后,曾经的悍卒已有老态,经受一日颠簸疲惫不堪,早早回屋歇息。

    李季也待在屋子里追补多天来拉下的修行。

    苏灵萱带着外甥同中年客卿沿湖堤行进,脚步不急不促,不误赶路也不误观景。

    暮色中,湖水清澈,依稀可见湖鱼或形单影只,或成群结队穿梭游曳。

    堤上人影颇多,大都立于一处。有人负手远眺,又突兀折了垂柳枝条做剑挥舞。有人垂头望着手中长剑,神情痴迷。也有拿书卷吟读之人,吟诵的似是应考文章。

    朱少卿一路观景,一路看苏家人物百态。

    过了湖堤,同行的中年人差事圆满,自行离去。苏女带稚童继续行进,又穿过几道巷弄,来至一座宽阔院落。

    宅院有些年头,白墙有斑驳黑瓦夹草迹。

    推开朱红院门,家丁婢女俱笑脸问候,过厅穿回廊,来至静谧处一间房舍。

    “爹,我带卿儿回来了。”

    少女进屋后,先将一封书信放至书桌。

    雕花檀木桌后的中年男子放下手中书卷,抬头一望,起身淡淡笑道:“这便是萱儿家的少卿么?走近些。”

    修长身材的男子一袭天蓝长衫,腰悬羊脂玉佩,眉目与苏家姐妹极为相似。

    朱少卿忙上前恭敬跪拜,“卿儿见过外公。”

    苏家当代家主‘苏太常’之子,名为‘苏百里’的男子伸手拉起,仔细端详了一番,点头道:“和你娘确有几分相似。”

    朱小少爷早已酝酿好措辞,扬起笑脸,道:“娘亲说过,卿儿和外公也有几分相似呐!”

    习武养神养身,苏百里容貌若同不惑,实则已至天命之龄。

    “哦?”苏百里忍不住哈哈笑道:“你娘说的对,也确是如此啊!”

    这一笑,初识的生疏当即消融了不少。

    看着和颜悦色的外公,一直惴惴不安的朱家小公子不禁松了口气,不经意间露出以往惫懒神情。

    苏百里将他神色尽收眼底,悄然皱眉,面容依旧和煦:“萱儿时常夸儿子灵巧聪慧,我还以为是自夸,今日一见果真有几分聪颖。”

    少女在旁侧笑道:“五伯也夸卿儿伶俐乖巧呢!”

    话语时,悄悄丢给父亲一个隐蔽眼色。

    苏百里望去一眼,稍作沉默,道:“伶俐乖巧自然是好,但不可浮滑不实,白白荒废老天馈赠的天赋。”嗓音骤然变冷:“依照你的资质,只需两年便可练出真气,却为何生生耗了三年?”

    朱家少爷听惯了低声下气与温润之言,最严厉的娘亲也至多语气稍重些,头回见面外公声色俱厉,他在这冷肃神色里慌张起来。

    偷眼去看小姨,恍若未闻,正背对自己望向门外。

    没人帮腔添好言,他规规矩矩站定,小心翼翼低头,一副乖巧模样:“卿儿知错了,以后一定好好练功,再不敢偷懒。”

    有短时的沉默。

    朱少卿一直看着脚尖,这在洛郢城将军府是从不曾出现的景象。

    “若无心学武,就早些滚回你们豫州。”

    ····

    朱岐外出未归,整座竹楼少了些阴冷气息。

    李季饭后盘膝坐定,修行还未开始,便被一阵嘈杂声响扰了心境。

    静修,静心才好修行,喧闹之中如何能静下心来。

    李季走出竹楼。

    天色黯淡,庄内无处不在的竹从上挂有照明灯笼。山风习习,灯光飘摇,昏黄景色像是旧年残梦。

    他蹲在一群人不远处,听高谈阔论,看指手画脚。

    半晌后,自吐沫四溅的话语里得知是两伙采药人碰面叙旧,又从一些只言片语中得知了些苏家庄的底细。

    蓟州苏家属江湖二流实力,依靠祖上两种传承才在这门派更迭如大潮浪花般的江湖立稳脚跟。

    首先,是以上品真气心法《九曜太上宝典》以及若干上乘剑诀,才使得苏家庄拥有武力根基。其次,有冠绝江湖的炼制丹药手艺,‘天灵丹’、‘天芝丹’各种疗伤救命的药丸名驰天下。这便是财源来处,支撑苏家庞大花销。

    一座江湖门派,武力、财力缺一不可。市井乡野为金银会图财害命,而江湖武夫也会为黄白之物铤而走险。人为财死,古今皆如此。而一个门庭的气魄门面,与能否传承久远,全靠金银堆砌而成。武力固然能自保、威慑对手,可缺吃少喝终究留不住人。

    苏家丹药在江湖虽称不上灼手可热,倒也不会出现摆在药铺吃灰的景象。苏家买卖兴旺,所需炼制丹药的草药也就更多。各大郡城苏家驻点除了探听情报,另肩负的职责就是收买药草。隔三差五就有运送草药的车队进庄。即便如此,也时常会出现某味药草断顿现象。苏家庄当初搭建南院的初衷之一就有招揽采药人之意,吃住花销与寻常客栈大抵相近,这便相同于开了客栈,不但在这上面赚些银子,还能自草药人手里收些便宜药草。如有急需之物,也可交由这些混山林的人去办,终归会多些希望。而这些采药汉子也乐于如此,相互帮衬,相得益彰。

    听这些汉子言语,似乎采药这行当还算不错。背后这燕山山脉广阔,藏有灵药无数,若哪天撞了大运,采挖一味贵重药草,可就一辈子衣食无忧了。

    直到人群散去,方才回转小楼。

    听了半宿,李季有些心动。

    前世冷家贩卖草药,自己也算略懂一二。

    若以后得空,进山采药也不失为一个好法子。

    昨日外公的严厉斥责,让朱少爷有了惧意,一夜惶恐难眠。

    清晨,小姨亲自来唤时,犹在哈欠连天。

    洗把脸,把自己拾掇利索,小公子神色端正,再无以往惫懒模样。

    苏灵萱在旁不禁偷笑。

    出门时,看了眼阴霾天气,小公子心里也如这天色阴云密布。

    想回豫州,想娘亲,想朱家族人,更想惬意懒散的日子。

    他偷偷哭丧了脸。

    晨食时,桌旁不见外公踪影,说是出门去了,朱少卿松了口气,桌上饭菜才有了些滋味。

    吃饭时,小姨说今日便带他去拜师学艺。

    他问是苏家的那位外公?

    小姨说那人不是苏家人,只是家族请来的客卿。

    朱少卿大致懂得‘客卿’之意,又问为何要拜外人来做师傅?

    小姨答,因为那人是高手。

    那是多高的高手?

    小姨笑指远处雄奇高楼说,就如这楼那般的高。

    他放下木箸仔细看了看那高楼,真的很高啊。

    说完,便眉开眼笑。

    强将手下无弱兵,拜了一位武艺高强的师傅,那自己也会是一名高徒。

    笑过后,他忽又问,几位外公有没有他这么高?

    小姨摇头。

    原先听娘说娘家可是高手如云,高得接近云彩。而今听小姨这么说,似乎苏家人不太济事啊。

    自己有苏家血脉,算是半个苏家人啊。

    他忽然有些失落,喃喃道,难道就没人高过一个外人么?

    小姨说有,我爷爷,也就是现在苏家的家主和这人修为境界接近。

    他扳着手指排论辈分,小姨的父亲是外公,外公的父亲····应该是喊做‘外曾祖父’了吧?

    小姨笑着点头。

    原来外曾祖父也是很高的高手。

    失落心思随之而散。

    蓦然,他想起一事,神色里有掩不住的忐忑。

    小姨,将要拜做师傅的那个客卿严厉么?。

    小姨看着他,想了想,轻声说,兴许不太严厉?!

    兴许?

    不太?

    稚子终于食不甘味,没吃饱,却再也没吃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