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微

第十九章 不一样的江湖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这是洛郢城茶楼里说书先生引用大诗仙的诗句,吟完这四句诗,那位满肚子学问、却落魄得沦为耍弄嘴皮子才能糊口的中年人用力一拍桌上响木,没有说话,平素昏沉无神的双眼却在这一刻明亮如黑夜中的晨星。

    在这一声暴响和一双灼灼眼睛中,那四句诗仿佛有了灵魂。

    那一刻,茶楼听书的几个闲汉、一群小儿静静望着那双眼眸,仿佛眼眸里有一幅画卷,画卷里一位戴斗笠、披斗篷持染血长剑的侠客一跃出恶人府邸。星月高悬,侠客身影自星月下一去千里,再也不见。

    良久,说书人再次开腔,没有讲热血侠义故事,而是讲这位大诗仙,这位李姓读书人不单是千百年来被后人称之为唯一的‘诗仙’,也是一位剑客,一手‘青莲剑诀’引领江湖数十年风流。

    于是,说书人眼中的画卷里有了变动,那位侠客变成了一个穿青色、或白色长衫的人,右手持剑、左手拿书,立于万丈高峰之巅,风姿无双。

    说书人又说,这位李诗仙还有一仙号,狷狂不羁‘酒中仙’。酒至半酣,提笔挥毫,诗句豪放飘逸,玄思独绝,每一篇章无不惊艳天下文人。

    诗仙、剑客、酒仙,这画卷中人该如何改?

    大小听客都在那时眨眼臆想。

    那时刻,尚幼的石不凡心中的那人是这样的——饮尽坛中酒,一去千里外,再写下惊天动地的诗词。

    自那时,他就想做一个游侠儿,喝最烈的酒,杀最恶的人。当然,身边必须有苏家小仙子作伴。

    原以为江湖中不平之处自有挎长剑、骑骏马、风姿不凡的俊朗侠客翩翩而至,除暴安良,替天行道。

    也曾以为人迹熙攘的城邑与景致旖旎的山水林木里,处处可见飒爽英姿三尺剑、罗袖红妆凌紫霞的清丽侠女。

    待自己真正入了江湖,才知晓这只是自己的‘以为’而已。

    这‘以为’来自市井传言与说书先生的巧嘴簧舌。

    半年游荡,臆想中风采斐然的侠客一个也不曾见,舞刀弄枪的汉子倒是碰到不少,但大都言行粗鄙,有些行径连市井泼皮都不如。

    拿刀提剑的女子也曾遇见,且不论容貌如何,单凭那不输男儿的举止与气态,便能令人心生敬仰,也唯有敬仰。而那些身姿婀娜、容貌清艳的女子,个个莺莺燕燕,堪比娇柔鲜花。这些弱不禁风的碧玉闺秀哪里会佩剑骑马,想必琴棋书画、锦绣女红之类更在行些。

    半年来不曾见到臆想中的仙姿佚貌,回想起来,初见苏家少女时惊为天人,此刻更是觉得当之无愧。

    起初,他买了柄剑,在一个小镇铁匠铺里买的,最便宜的铁剑,极钝,也没剑鞘。后来捡了块木头自己做了个鞘。虽不好看,但配了剑总算有点剑客的样子了不是。可没多久,在一个小城邑闲逛,不知怎的就被一群无赖流氓瞧不顺眼,好汉难敌四手,挨了一顿好捶,剑也被抢了去。实在没钱再买,只能空着两手。

    传言与说书人都曾说,不起眼的山林茅舍里,兴许就隐居着曾叱咤天下、武艺高绝的世外高人。而这高人必定是面容清矍、须发皆白又有仙风道骨的老者。

    于是,但凡路过深山大川,必定要钻入山林仔细寻觅一番。拜访了无数林间竹屋茅舍,只可惜,所居的那些须发皆白的老翁在年轻时大都是砍柴打猎的寻常人。一看他们拄拐杖颤颤巍巍的模样怎的也扯不上精神抖擞武学高人。

    这江湖和江湖里的人怎和传言中的不同呢?!

    一次次的失望,令石不凡少侠颓然失望。

    寻不到世外高人,那就找个江湖好汉先学几手功夫。

    倒是遇到几个身手矫健的高手,只是一旦提及学艺,人家也应允,不过得先拿银钱孝敬。

    石不凡发愁,自己半年来都是掏鸟摸鱼、偷鸡摸狗糊的口,哪里有银钱。

    没钱?

    滚远些,谁会有闲心思教导一个不相干的人?什么学成后必有后报之类全是他娘的屁话,扯那些远不如白花花的银子实在。

    他苦笑。

    觉得自己这些年的臆想就是一场好梦,梦里一个踌躇满志的多情少年郎,执名剑骑名马,在白墙黑瓦上飞跃,在街头巷陌奔走,锄强扶弱、仗剑江湖。而醒来后,没有快意恩仇的意气风发,也没有听风揽月的写意潇洒。他依旧是一个衣衫褴褛、落魄不堪的少年,天为被,地做床。

    壮志难酬自古就是一种难言的惆怅。

    ····

    槐花镇是个很小的镇,即使眼神不济,也能从镇东一眼望到西。

    镇上槐树最多,每到春季,枝丫上尽是成串的槐花,花瓣洁白,有浓郁的香甜味道。每当这时刻,郁香满镇,如同白雪覆盖。镇上人会在花朵似开未开时采摘,鲜花清洗晾干水后与几种粗粮搅拌一起,只需放些许盐,蒸熟后吃起来满嘴皆是槐花的清香,这道时令农家小菜也算是槐花镇家家会做的得意招牌。

    此刻隆冬季节,满镇的槐树只剩虬枝向天,与这肃杀的冬景颇为相称。

    晌午时分,镇中唯一的大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也都脚步匆忙。天寒地冻,寒风凛凛,怎比得暖屋暖炕自在。

    石不凡在镇上溜达一圈,人不出门,怎连鸡狗也没了影子?衣衫薄,肚里又没食儿,越发的冷。只是实在拉不下脸去乞讨求食,一个侠客焉能做乞丐行径。

    只能暂且饿着肚子,待到夜深人静再想法子。

    悻悻然回到镇外河沿大路边的一个草垛,上面挖个洞,这便是他的窝,躺里面避风暖和,堪比大户人家的暖床锦被。只是饥肠辘辘,否则也算惬意。

    躺了一会儿,迷迷糊糊将睡未睡,忽听有马嘶声,懒洋洋探头,见一个长长的车队正沿路而来。

    十几辆马车上装满物件,车侧跟随二十几人,除去几个一看便知的仆从,其余者大都身姿雄伟携刀带剑,瞧这阵仗,十有八九是个远行商队。

    石不凡靠在草垛上,眯眼瞧着商队渐渐走进,笑眯眯瞧着领头马车一侧的轮子滑进泥坑,又瞧着马车倾倒、满满一车零零碎碎的小物件掉进了河里,他咧着嘴笑。

    河面不宽,商货大半沉入水底,剩余的在平缓水面浮浮沉沉。

    一个过了不惑之年,体型微胖的男人约莫是商货东家,急的跳脚,使唤随车仆从下水打捞商货。

    携带兵刃的自然是护卫,赚了的是刀口舔血的银子,商队东家也不敢胡乱使唤,即便使唤,他们又怎肯干这些脏累活计。

    冬天河水极寒,几个人磨磨蹭蹭下水。

    石不凡钻出草垛,伸了个懒腰,说道:“我来帮手!”

    商队一行人早已瞧见他,一身旧衣大白天钻在草垛,料想是镇子上没个正经营生、又惫懒的闲散家伙,加之手无寸铁身板消瘦,也就生不出警惕心思,一听来帮忙,怎会不允。

    河水不深,刚及腰,只是寒意着实让人吃不消。

    石不凡卖力打捞商货。

    这大冷的天儿跳进河里,能白干活?

    早些年老黄鱼曾有教诲——若是孤身在外,不能像在家懒惰,要勤快,更得有眼力。需要给人帮手时别惜力,天下没有平白帮忙的道理。又说,得看什么样的人才出手相帮,拉粪挑柴的就别费气力了,帮了也白帮,落几句好听的话,屁用没有。卖吃食还行,最不济也能混口吃的。碰见富家翁和膏粱子弟,有帮忙机会千万别错过,只要伺候好了铁定得赏钱,说不得还能乘势出人头地。

    眼下这位中年人,虽穿着寻常,但拉运的却不是寻常便宜货,肯定是常年跑江湖之人,通晓钱不露白,藏锋守拙。再看这位东家气态面目,准是个厚道人。

    这次赏钱没得跑。

    水面上的零碎物件大多是些女子用的胭脂水粉,也有少许茶叶,幸好都包有油纸,无甚大碍。沉入水底的是石蜡、瓷器之类的杂货,略有折损。

    打捞完毕后又帮忙装车。

    中年东家笑呵呵走来。

    “小兄弟真是热心人。”

    石不凡笑了笑,很腼腆。

    男子右手摸腰。

    钱来,钱来。

    石不凡双眼放光。

    果真,东家手里拿了些铜钱,粗略一瞟,足有十几文。

    遇见了个阔气东家,石不凡喜得合不拢嘴。

    接过铜钱,双手抱拳朗笑道:“多谢东家。”

    很有江湖少侠的做派。

    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很江湖啊!

    也不忘恭维一句:“水为财,货物沾了财运,东家这趟保准能赚到大钱。”

    东家原本为不多的折损心有郁闷,听了这话登时郁气消散,满怀畅快。

    他哈哈一笑,拍了拍少年瘦骨嶙嶙的肩头,随口问了一句:“听口音,小兄弟不是本地人?”

    石不凡还未应话,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发出山崩海啸。

    点点头,面有羞赧。

    中年人看看草垛又看看他,笑了笑:“我看小兄弟颇有眼缘,瞧你是闯荡江湖的少年侠客,这趟货物运往‘北魏城’,小兄弟若是无其他事,暂且做我的商队护卫,到了地方结算酬银。若另有要事,咱哥俩相遇一场,去镇上陪老哥喝两杯再做分别,如何?”

    石不凡一怔。

    怎会听不出这人话中之意,看自己落魄想要拉一把。称少年侠客是抬举自己,给个脸面,更给了个台阶。

    石不凡这会儿心里五味杂陈,若说在洛郢城自己还算是一条河鳅,入了这广袤江湖,就似是一只虫子,微不可见。半年时光,可算是尝尽世间冷暖,受尽凄风苦雨,再想起初出家门之时的凌云壮志,饶是自己脸皮厚如城墙,也不免面红耳热。

    也曾萌生过退意,自家狗窝相较只存于街巷传言里的江湖,还是要舒坦自在。可既然在那个并不老却被自己当成老家伙的面前夸过口,在外面哪怕一事无成也得晃荡个三五年才好回去啊。

    他对这位心善又厚道的东家抱拳,没有任何话语。

    石不凡钻进草垛换过衣衫后跟随商队,

    离去时,他回头看了眼大路上的泥坑,觉得有些对不住这位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