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逃离悖论(一)
“轰隆……”
一声闷雷从远方的天空滚过,片刻之后,雨点噼里啪啦往下落。
高文疲惫的抬起头,没有管突然转变的天气,继续自己的劳作。
豆大的雨点打在高文的额头上,顺着皮肤往下淌,一直淌到他眼皮上方。高文没有抬起手擦拭,他的手现在被更换成粗笨的工作义体,做不了这么精细的动作;他也没有晃动脑袋甩开,而是暂时闭上眼睛,等雨水流过去了才微微睁开一线。
基准人的身体素质比智人要强的多,不必担心会因为这点雨水导致免疫力下降,患上感冒——这个时代地球原生的微生物早就死光了,能感染基准人的病菌无不是通过生物工程培养出来的,而它们又很难在空气中传播。
把黑天当白天,雨天当晴天,一天当两天的作息,乃是高文干活的常态。
这不是因为他喜欢找罪受,而是非常朴实的由经济基础决定工作态度——一天不劳动就一天没饭吃,村子里不养闲人。
无论什么时代,出卖劳力换取生存的资源,都是辛劳的。
“升华”之前的人总是对未来抱有一种美好的幻想。他们认为人类与义体结合之后,就能将原本施加在血肉上的损耗转嫁给机械。这不仅大大提高了效率,而且也让人类从此告别辛苦的重复性劳动。
这个观点不能算全错,至少对了一半。“使用工具”的过程确实是提高效率的过程,一件好的工具就像让使用者长出几千上万条臂膀,得以完成更多的事。甚至还可以把任务交给这几千上万条手臂让它们自己去完成。
但这不意味劳动就可以与辛苦脱钩。
高文是一名分拣工人,他现在手脚与大半个身体都是义体,任务是分拣资源,寻找可回收物。他所处的这片小型定居点,就是靠着处理上城区倾倒的垃圾而过活的,每天光是送来的金属结构和建筑垃圾就能堆积成一座小山。
高文从堆料山上钩过一块不规则金属废料,娴熟地用液压钳剪成两段,再用冲击拳将其捶打成易于存储的形状。在这对强而有力的钢拳面前,任何东西都像是面团般柔软,一拳就可以擂扁。
他的工作效率很高,一天就能处理几百吨待回收物,不知比肉体凡胎的自然人要高多少。然而高文依然得卖力干活,这项工作不是简单的将义体交给程序、自己挂机摸鱼就行的。
低级的ai处理不来这种活计,租用高级ai又太贵,远远不如人力划算。庇护者老爷可是相当精明的,不会放过任何能省钱的地方。他们将这种低端劳动外包给普通人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人力比人工智能要更便宜。
砸一块……再砸一块,再砸一块……挪一步……
高文一直在做这种重复性劳动,已经持续了十几个小时。
机械的义体远比血肉更坚韧和持久。伺服电机跟随脉冲信号精准转动,将一块块废铁锤成压扁的方块,堆到一边。
没有消遣,没有放松,甚至没有交谈。但高文对此已经习惯了。
大概又过去了几个小时,雨停了,天色也变得昏暗。那座堆成小山包的废料堆也差不多被削平了。
高文发现了一点意外的惊喜。他从这座废料小山里找到了一根格外坚韧的棍子,一拳头下去居然没能砸扁——意味着这肯定是某种高端的合金材料。
这玩意能卖钱。
其实,有很多高端的合金材料并不是那么好处理的,“回收”加“冶炼”的成本很高,甚至会大于重新造一块的成本。很多高端合金在较低工业水准下重新锻造容易炼出废料,一些复合材料就更麻烦了。
但庇护者老爷们不这么想。如果任凭这些高性能的好材料流入江湖,可能会落入传说中的“侠客”之手。
所以他们才会开价回收这些东西,给出的价格比较高,渠道也更加稳定。这些被收上来的材料结局往往是集中销毁、然后填埋。
高文不在乎这些,他只知道这玩意看起来比较贵,就算卖也能卖个好价钱。如果幸运些,甚至能卖到他好几个月的收入。那样的话他手头也能稍微宽阔一点,能去搞点自己的小爱好了。
他小心的将这根高合金棍收好,迈动机械双腿一步一步往回赶。
天色已暗。他走了几千米的路,来到村中心的小广场。小广场东边是一大片“农田”,种植着一种矮小的不到两米高的乔木,叶子是银黑色的。这种植物是这个聚居地的主要农作物,可以采集含铜的糖液,供人食用。
在夜间看,这片铜糖树还是挺美丽的。高文没什么心情去欣赏,他的热情早就被日复一日的工作给磨灭了,只剩下麻木。只是在经过这片铜糖树林的时候,高文心中莫名生出一个怪异的念头:
植物不该是绿色的吗?
“植物是绿色的?我怎么会有这种问题?”高文自嘲的笑笑,“看来我一定是累得脑子都不清晰了,世界上有绿色的植物吗?”
广场中央摆放着一排公用充电头,连接着聚居地的电网。村子里有公共蓄电池和太阳能板块,可以向居民提供一定额度的免费电能;偶尔碰到电网功率过剩的时候能提供的更多。反正那些电能都是要被放掉的,以免损坏蓄电池,还不如给人用了为好。
高文走到一处充电桩,首先看了看读数。很好,今天他可以在这里蹭满电,不用回头再花钱充电了。
他拉出一根充电线,接到自己的义体上,挑了块干净的位置坐下充电。
然后高文打开一根天线,准备收听广播。
这是他为数不多的爱好。
人类是有精神层面的追求的,何况大多数人的物质生活也算不上舒适,总归需要各种东西来进行娱乐。
在城市中生活的人可以从网络上找到很多资源来欣赏,而远离城市的荒野聚居地却未必有条件建立起信号基站。庇护者也不会好心的给这些“野民”去修福利设施——这些人能不能在老爷的眼里算作是人,还是个未知数。
所以广播就成了满足他人精神需要的东西。
有一些被称为广播客的人就在干这种事情。他们拿着自己组装的设备,在漆黑的夜里,向荒野发出讯息。
但是,庇护者老爷不允许这些不受控制的信息源出现在这个世界上,而且广播客广播的东西多半也夹杂了私货,宣传各种有害于庇护者统治的思想。
戴森原则虽然没有明文禁止这种宣传,但也可以上纲上线到“破坏人类基因库,煽动暴徒袭击他人生命”。这也就成了老爷们打击广播客的法律依据。
高文对广播客宣扬的私货并不怎么感兴趣,他听这个只是在无聊苦闷的生活中寻找一种消遣而已。
平心而论,广播客们讲的东西还真蛮有意思的。所以听广播虽有被人举报的风险,他也依然愿意去收听。
他调整频率,扫过各个频道。一片嘈杂的电流声与噪音后,他在某个频道里听到一段低沉的男声。
“哈喽,大家好,我是你们的老朋友阿坤。今天我们继续来听一听没讲完的故事。书接上回,话说……”
高文安静倾听,这个名叫阿坤的广播客算是这一带比较活跃的人了,大概两年半之前出道,说话又好听。他还特别喜欢编一些有趣的段子,用以讽刺高高在上的庇护者老爷们。
“某天一个回收站的老人拄着拐杖抱怨道:‘啊,真是一群强盗!’。听到这话,附近路过的基因库保卫士兵立即将其擒获。”
“老头辩解道:‘各位老爷请明鉴,我说的是侠客暴徒啊!’。结果带头的干部怒喝道:‘别狡辩了!我在这里做了十多年,谁是强盗我还能不知道?’”
“哈哈哈……”
高文忍不住暗暗笑起来。据说庇护者可以通过每个人义体里的后门监控所有人,让他们不敢在在明地里反抗。但笑话只需几句窃窃私语和几声不明所以得低笑就能一传十十传百,几乎无需成本。
忽然,阿坤的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呃,朋友们,来了个紧急新闻。刚刚艾辛格城的一栋超级大楼发生了大爆炸,现场一片混乱,请容我稍微中断一下……”
等等,哪里?大爆炸?
一阵嘈杂的背景音后,阿坤又回来了:“抱歉朋友们,刚才那条消息实在太疯狂了,我得确认一下。官府已经开始出动封锁现场,起因还不明……如果有在艾辛格城附近的观众收到了这条消息,暂时不要过去凑热闹……”
高文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