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落

第九章 生病

    一滴药水从勺子上滴下,滴到了佩仪的嘴角,顺着下巴流下,红娘眼疾手快,用自己的手绢麻利地给她揩掉,手重,擦得佩仪快掉了皮。

    “不用什么不用,楼里小厮多的是呢,不差他一个,你得抓紧把病给养好喽,今儿初十了,再是五天,就该作舞了,到时候啊,这整条街上的男人们可都要来看你呢。”

    红娘说着,竟有些兴奋起来,可又话锋一转,“再说,那外头那么多姑娘老妈子们,就等着看你舞不了了,好踩我们花楼的尾巴尖儿,可不能让那些婆娘们看了咱的笑话。”红娘一面飞速地喂着药,一面凶狠地说到。

    湖上街没有医馆药铺,郎中非得上岸去请才行,而姑娘们少有请郎中到街上来把脉的待遇,佩仪想着,那郎中到这街上来,定是成了戏猴儿一般被各家姑娘们目送着到花楼的吧。

    最后一勺药下肚,佩仪已然觉得好些了,被红娘搀着重新躺下。

    “你好生躺着,我下去了,这会儿外头客人正多着呢,我不在那儿盯着,不知道又有哪些小东西偷懒......”红娘念念叨叨地走了出去。

    佩仪独自躺在床上,静听楼下水一般娇柔的嬉笑怒骂和欢愉调情,你侬我侬,彼此似世间万物中最亲密的对象,然而望穿灯光弦乐,望穿酒力香气,他们天各一方,逢场作戏,那些交互缠绕的动作与言语,也只在那一刻快活。

    酒杯蹬桌面,筷子拍碗盏,笛筝齐鸣,曲嗔同发,客人们也酒足饭饱,香粉熏心。

    佩仪闭上眼睛。

    门外是此般艳俗的场面,而一房之隔,另一边的窗外,却是绝美西湖。月色空蒙,清凉如水,分不清是西湖浣了月色还是月色涤了西湖。

    湖上街卧在这幅美景之中,全然不晓自己周遭孕育着哪般天上人间的盛景,只知借这宽水隔开岸上的世事纷杂,以为眠花宿柳醉顶天,便从此逃出了人生大山。

    愚蠢否?悲戚否?

    “你可知错?”那声音又在佩仪耳畔响起,打断了佩仪的思绪。

    错了吗?究竟错了吗?她回想起数月前逃离南都城的种种,略觉酸涩,自己又是为何要逃到这里来呢,是为了暂时离开那可怕的独断与阴险,还是彻底斩断自己与那些盘根错节的人和事的连结?可这不与那些买笑买欢、买醉买忘的客人别无二致吗?

    愚蠢否?悲戚否?

    “小叶子!小叶子!”佩仪睁眼翻身大喊。

    此时,一路把郎中送到摆渡船上的小叶子才回来,正准备来房里瞧瞧佩仪,刚到门口,便听见她在喊,连忙推门进去。

    “哎,姑娘,我在这儿呢,您找我?”

    佩仪起身要下床,“带我出去。”她张罗着开始穿鞋。

    “姑娘,使不得,红娘才吩咐了要好好伺候着您在房里休息,您现在还病着呢,别再受了凉。”小叶子小跑到床边,看着佩仪穿鞋,想上前阻止但又不好拉扯,手足无措的样子。

    “我想出去逛逛。”佩仪抬头看着他,双眼因发热而略显迷蒙,似含着什么晶莹剔透的东西,一脸木讷茫然的模样。

    小叶子愣在原地,他从未见过佩仪这个样子,而她这般眼神,实令他无法拒绝。

    “姑娘想去哪儿?”他伸出双手,将佩仪从床上扶起来。

    “花舟,我想出去待会儿。”

    “好。”

    小叶子腾出只手拉过一件披风给佩仪披上,夜里凉,姑娘不能再受风了。也的确,佩仪离开被窝后,寒意侵袭而来,周身四处都发冷,她扯住披风的两边裹住自己,试图以此来驱走些许寒意。

    从后门出楼,没人会看见,不过佩仪此刻虚弱,走不快,将几乎全身的分量都靠在小叶子身上,才能勉强往前挪几步。

    “姑娘,您为何一定要上那花舟上去啊,您昨夜里本就是在那儿着的凉......”小叶子说着话,却小声了下去。

    “不想待在房里,就想出去走走。”佩仪几乎没有力气讲话,双腿发软,一个支不住便要倒在地上。

    小叶子似想说什么,忍半天才开口,“都怪我,明知道下雨后天凉,却不知给花舟上添条褥子,才让姑娘好端端的生场病。”他十分自责地说,两个眉头缩成一团。

    “不怪你,我自己喝了酒,在坐榻上趴着睡着了。”事实如此,也不算特意宽慰。

    小叶子没接话,显然依旧在自责。

    “这些本就不该是你做的,不必为了没做好不该做的事苦恼。”这句是宽慰。

    佩仪悄悄瞥了一眼小叶子,想看看他是否还愁着眉头,结果他确是一副苦瓜脸。

    “姑娘待我甚好,我却连这点事都不能办好,怎对得起姑娘真心待我?”

    佩仪听出这句话的严肃,可她不大明白,这花楼里,小叶子的确是佩仪比较亲近的人,但要说待他“甚好”,佩仪却自觉担不起,便是说话客气点儿,偶尔请他吃吃点心喝喝茶,红娘斥责时替他担待两句,便是甚好了?

    两人一步踩一步地到了花舟,佩仪一上船就上了床去,她无法支撑着坐起来,只能倚住内墙斜躺着,也好看一看湖景,而小叶子,安顿好佩仪后便又上船头去划桨了。

    “姑娘,我们出去游会儿,晚上还是回去吧,您实在不能再在这个四面透风的地儿过夜了。”

    “嗯。”

    不知是否为了让佩仪清净些,小叶子特意挑了条船少的道,一路向北面划去。

    湖北面是一片小山坡,并不高,但人烟稀少,花草树木繁茂,尤其是有一块牡丹地,远近闻名。

    牡丹明明是富贵之花,却不知为何在那块地里挤挤挨挨地开了许多,又正值谷雨前后,争奇斗艳之时,红的粉的各式各色,拥了一大团,人们叫它们野牡丹。

    花儿也甚是会选,恰好在面向湖这边的平地上,游人乘船路过,抬眼便能看见,长成了一道风景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