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散心
“小叶子。”佩仪叫他。
“嗯?姑娘何事?”小叶子站在船头,把脑袋探进舫里,应道。
“你为何觉得我,待你甚好?”佩仪细声如蚊,小叶子根本听不清。
“姑娘您说什么?”
“你进来。”佩仪用自己仅有的一点力气喊道。
“好。”小叶子搁下桨,钻了进来,走到佩仪床边。
“坐。”佩仪指了指床脚放着的一只板凳。
小叶子顺着手指看过去,回头答:“我不坐了,姑娘有什么事吩咐便是。”
生病的人容易心焦气躁,佩仪微微吸一口气,压住自己的不耐烦,正想着说点什么才既不发火,又令他老老实实坐下。那小叶子一看,佩仪姑娘神色不大对,似曾相识,飞快一想,可不就是快要怒了吗?赶忙拉过板凳来坐下。彼时,两人才都松了口气。
“你为何觉得我待你甚好?”
小叶子低头瞅了瞅自己扭在一起的手,吞吐道:“从前在街上讨吃食,常挨打挨骂,后来学会找活儿做,还是挨打挨骂,我没家,后头也没人,任谁都能吓着唬着,只有姑娘不一样,从不打骂我,连斥责都不会,还替我说话,给我糕吃,从没人像姑娘这样待我。”他虽还是不太敢一直直视着佩仪,但因为由发自内心的真诚驱使着,他也头一回看着佩仪眼睛讲话了。
佩仪听着,静静沉思。她有一弟弟,与小叶子年岁相当,保不齐还略微年长点儿,却是自打出生起便金枝玉叶锦衣玉食,闲情逸致把琴弄弦,而再想想,自小一起长大的那些孩子们,又有哪一个不是这样的呢?
“红娘待你如何?其他姑娘们呢?”
“我能在花楼干这么久,就是因为红娘是我以前跟过的主子里打得最轻的,虽说嘴上厉害点儿,但是我又不怕骂。”他说着,咧嘴笑了笑,“至于姑娘们,平日里头也还算客气,偶尔遇上个刁钻古怪的客人,惹得她们心情不好了,也拿我撒撒气,不过都不是什么要紧的。”
佩仪听他说着,想起床头放了盘橘子,便随手端起来递给他。
“谢姑娘。”小叶子说了这些话,也舒畅多了,自然地抓了两个剥起来,又接着讲,“其实姑娘不知道,您来之后,她们对我可比以前好多了,那全都是看着您的面儿上,她们以为我是您的人,都不敢乱噘我了。”
“那我去跟红娘说,你以后都跟着我,可好?”佩仪从窗边收回头来,一抹浅浅的笑意浮上她的脸颊,苍白了大半日的面容,总算有了一丝血色。
小叶子却定定地傻望着她,半天没回过神来。
“不乐意?”
“乐意!乐意乐意!”小叶子一瞬之间惊喜不已,眉毛险些飞上脑袋顶。
佩仪也嫣然一笑,“那你以后便打点我的饮食起居,楼里的事一概不管,别人也不可使唤你,你是我的人了。”
小叶子从凳子上跳起来,躬着身子,抱手前推,“是!”
微风骤起,吹得云罗飘飞,佩仪随散的发丝也舞动着,她实是吹不得风,刚红润两分的面庞又笑靥全收苍白虚弱。她闭上眼,斜靠在内墙上,眉间却看不出一丝愁意,平顺舒展,掩藏住她的心绪分毫不外露。
“姑娘可是冷了,我们回去吧。”小叶子急忙上前紧了紧被角,询问道。
“嗯。”佩仪应。
小叶子又跑上船头,操上木桨,向回划去。
此时已入后半夜,湖上花舫大都熄了灯笼没了声儿了,静静漂在水面上,时而能听见几些鼾响和呓语。佩仪扶着额角,心想,如此美景,当真是被些白丁俗客搅染了,但眼下心情尚好,也不必为了不相关的人坏了兴致。
“小叶子!”佩仪喊道,比方才那第一声洪亮多了。
“哎!”小叶子在船头遥相应道。
“明日若是我好些了,我跟你一起上街去吧。”
“行啊,姑娘平日里出门都坐车轿,去了要去的店儿便回了,还没好好去赶过集市呢吧?”
佩仪从前哪有机会像个寻常人一样逛集市,她倒是常站在高处看人潮涌动的街,灯火阑珊,热闹非凡,却与她从来都没有关系。
“是啊,现想想,倒真是从没去赶过集市呢。”佩仪自言自语地说。
“什么?”小叶子没听清,大声问。
“我说,我好久都没去集市了,明天去吧。”
“好!”小叶子显得高兴极了。
回来时,楼里的客人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只剩个头次来花楼的客人,尽欢享乐,喜不自胜,看架势,都不像是第一次来花楼,倒像是第一次进楼馆,不知往自己肚里灌了多少欢伯。
他提着个壶在前厅四处挥舞,左冲右撞,一厅的姑娘都上去扶他也没把他扶住,还拽了好几张拿来隔座的布帘子下来,心疼得红娘直掐人中。几个小厮连连请他,他便是说什么也不愿意走,偏要在楼里睡下了,赖躺在地上打滚儿撒泼,活像个垂髫小儿。
湖上街没有客人留宿的规矩,无论是谁,无论多晚,都一律给送走。那些有头有脸、叫得出名姓的客人,红娘都命小厮们给拉回府里去,那些不知家在何处的,便给塞到客栈,这个惯例,还没人打破过。
实际上,大家都知道他想干什么,耍酒疯赖着不走还能为了什么?
红娘也气极了,又不能强赶客人出楼,说出去不好听,便只得亲上阵,一拳一拳划开来,将那客人灌得不省人事,再吵吵不起来了,随即让人给抬上船去,送到对岸的客栈里安置。
酒过三巡,红娘稳步如泰山,走上那一楼与二楼中间的大阶台上,用洪钟般的声音冲大家喊道:“以后再有这样的事儿,还这么对付,客人是怠慢不得,但规矩也不能坏,什么死皮赖脸赖在楼里不走的,该扔就扔出去!”
姑娘们身在烟花柳巷,总是有许多不得已,客人千面百面,运气不好,有时命都要折掉,自古红颜多命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