芙蓉落

第十二章 暗中

    窗外微风细细,街道上漆黑如墨,眼一眨,便觉四处人影浮动,浓烈的黑暗里点点银白弱光飘散,佩仪合上双眼,想要努力清空自己的大脑,此刻已有些草木皆兵了。

    良久,楼下依旧无半点动静,偶有呼呼风声,夹杂着一两丝杂物被风撩得窸窸窣窣的响动,仅此。佩仪依旧定在那里,不知为何,她就觉得那“哐”的一下,砸得奇怪极了。木桩及其类皆为重物,非人力不可移,怎的刚一响向下望,就什么都没有呢?

    除非,人躲起来了。

    估计那人现在也正后悔着不该躲闪,打草惊蛇。

    佩仪尽量表现得很自然,想告诉那也许并不存在的人:我没发现你,没觉出任何异常,你可以有所动静了。但此时,双方似乎都用着同一个办法,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敌不动我不动,就在这冷风习习的暗夜之中,展开了一场蒙眼的较量。

    小叶子的双腿双臂已开始发颤,他又不敢乱动,犹豫了半天才开口问了句:“姑娘...我...可以放下了吗?”

    佩仪转头看了一眼,发现他还保持着刚来的姿势,弓着腰,两手将圆盘托在空中,高举头顶,现在正摇摇欲坠。

    “噢,你放下呀,坐,跟我说会儿话吧。”佩仪说着,略微侧过身来,但头依然靠在栏上,宽袖遮面紧盯窗外。

    “姑娘这是为何?”小叶子替自己捏捏腰腿,压低声音问道。

    “似乎觉得楼下有人盯着,但又什么都看不见。”佩仪说。

    小叶子瞪大眼睛,“什么?”声音一下就上去了。

    佩仪食指竖在唇前,”小点儿声。”

    小叶子又把声音压回去,“有人盯着?谁啊?为什么盯着我们?”他的表情不知是惊奇多一些,还是恐惧多一些。

    “我不知道,就是因为看不见所以才不能轻举妄动。”

    小叶子似懂非懂,“哦哦哦”的连连点头。

    “说话。”佩仪说。

    “啊?”

    “说话,跟我说话。”

    “说什么?”

    “随便说,就,说说你以前的事吧。”

    佩仪作出一副认真听的样子,然而她的眼珠子依旧向着窗外。

    “嗯...我啊,我......”他咿咿呀呀支吾了一阵儿,什么也没说出来,“我之前的事?”他歪着脑袋再问了一遍。

    “嗯。”

    “我打小没爹没娘,住在舅舅家,可是舅舅穷又爱娶小老婆,家里堂兄弟姐妹就有七个,实在养不活我了,便把我打发走了。”他局促地晃了晃身子。

    “那个时候我才九岁,啥也不懂,啥也不会做,就只能上街讨口,后来,就遇到了我们帮的兄弟们。大李哥,是我们石头帮的大哥,我有次饿急了抢了个小姑娘的糖团子,被她爹狠狠打了一顿,差点儿没了命,是大李哥把我救了的,还让我加入他们帮,从那之后就有了饭吃,还少挨了许多打。”

    他说得愈发津津有味、颊齿生香,尤其说到那个大哥,更是一副美滋滋的神情。

    佩仪指指桌上躺着的那盘儿马蹄糕,由于温热冒烟,也随之散发着股股酸甜可口的气味。小叶子忙端起,递向佩仪,她捻起一块,又推推盘子,让小叶子也吃,小叶子也拿了一块起来。于是,二人就那么相对而坐,一起吃马蹄糕,听摆故事。

    “我们石头帮里头,都是像我一样没家的小孩儿,大的都二十了,小的才八岁。我刚进帮的时候也才十一,那时候是帮里的老幺,现在已经是大哥哥了。”他停下来,笑了笑,两个眼睛弯成月牙,“很多兄弟长大些都去给有钱人家当下人了,也就不在帮里了,不过大李哥说,小个儿的不能没人管,所以就留下,带着他们好让他们也有饭吃。”

    他将咬剩下的马蹄糕一下放进嘴里,佩仪又指指茶釜,嘴里也嚼着,不好讲话,手一阵摆舞。小叶子会意,舀出两杯茶来,推一杯到佩仪面前去,自己也喝上一口顺顺。

    “往前帮里只会上街去讨,要不就骗、偷,实在不行了也抢过,后来觉着不好,这样太伤天害理了,便由大的出去干点儿活换些米面馒头,小的跟着大李哥上山采些果子野菜,运气好还能打着两只兔子鱼虾,伙食开得可好了,吃着也不痛良心。”

    小叶子刚要向糕盘子伸手,又突然缩了回来。

    “吃。”佩仪扬扬下巴。

    小叶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拿起第二块糕。

    方才佩仪听得太入神,早已没注意楼下的动静了,而此时天已蒙蒙发亮,一潭墨水里渐渐渗出点白虹,明明虚幻飘渺柔情似水的样子,但却又隐隐含着破竹之势,似要一冲而出,撕开这黑暗。待光亮照开去,水洗霽青也浮了出来,惹得佩仪不禁想,这江南水韵难道当真能映上天?

    趁着这麻麻糊糊的亮色,佩仪赶紧扫视了一圈楼下街道,什么也没有,确定无人,才站起来,将半个身子都探出窗外,搜寻掉落的木头。

    楼左边,与旁边怡红院之间有一狭窄小道,其宽度仅可容一人穿过,那里很早之前便被红娘占了去,堆放后厨用不上但她又舍不得丢的东西,其中就有很多砍肉用的木桩子,积尘已久,无人靠近,更别说打理。

    要说堆得太久不慎滑落也是情理之中,但此刻,那堆木桩子端正地沿墙码开,方正极了,连一个站歪的都没有,与之前全然无两样。

    “天快亮了,你回去休息吧。”佩仪对小叶子说,看着他起身告退又连忙嘱咐,“从今天起你便不用做楼里的差事了,只管回去睡觉,我这一睡,估计也要过午才会起了,你那时再来吧。”

    “是。”小叶子退出去,合上了门。

    究竟是什么人夜里躲在楼下呢?

    看样子不像几月前她甩掉的那席人,躲进花楼后,他们无处可寻,早已到别地去了,或许上了醒竹或许下了珠海,总之不应该还在烟江。况且,若真是那些训练有素的卫兵,那更是不可能让佩仪发现蛛丝马迹,又怎会如此愚蠢?木桩子倒了还扶起来,无异于将“暗中盯梢”四个字写在那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