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南朝

第15章 如若当初

    长安西郊,临着皂河有一片寺院。

    这片寺院据说是恭帝元年由皇家修建,恭帝拓跋廓被宇文护废杀后,恭帝的皇后若干氏便在此处出家为尼。

    此时,正端跪佛像前诵经的女尼,年不过二十五,容貌清丽,细细一看,正是落了发的若干氏。

    “皇后,阴地的大宅已经烧得干干净净,他们查不到这里。”

    说话的赫然就是在阴地为冥婚唱礼的魁不首。

    卸下假发装束后,魁不首露出光头和戒疤,穿着黄褐色的海青,俨然一副得道高僧的模样。

    他刚刚参加完寺里的礼诵,还来不及更衣便匆匆而来。

    若干氏却怒斥道:“说了多少次,别叫我皇后,叫我的法号!”

    魁不首忙连连点头。

    若干氏继续道:“宇文护爪牙遍布长安,眼线无数,你们做事需得倍加谨慎,否则我拓跋氏必陷灭门之地。”

    魁不首问道:“那尸蛊……”

    若干氏挥手打断魁不首的话,“畜养尸蛊之事先放一放,等那边有消息了再说,也正好避一避秋官府。”

    魁不首却有些激动地说道:“还要等那老奴?话已经递过去月余,至今仍无回信。当年恭帝待他不薄,现在却在您面前摆架子,还不如我们自己来……”

    “你懂什么!”若干氏低喝道:“光靠你那些尸蛊,就算杀得了宇文护又有何用,如果得不到那人的支持,我拓跋氏依然无法回到那位置,白白便宜了别人。”

    魁不首沉默不言。

    若干氏放缓语气,温声说:“不首,你乃忠勇之人,当年恭帝宽厚,施恩无数,唯你能始终如一,我拓跋氏若能重振,你必居首功。”

    魁不首拜道:“不首不敢居功,但凭皇后差遣,绝无二话。”

    魁不首还是改不掉叫若干氏皇后的毛病,不过这次若干氏没再斥责他,而是挥了挥手,“行了,你先下去吧。”

    魁不首拱手唱诺,退了出去。

    若干氏心头烦闷,遂闭上眼睛继续诵经,可想起最近诸多的不顺,想起自家儿子还随义阳公主远在定州窦家,烦闷之意愈盛,一怒之下居然将手中念珠用力掷去地上,珠子散落了一地。

    ~~

    阴地大宅付之一炬,烧得彻彻底底,线索全断了。

    王统没有跟宇文乾嘉走,而是独自留在了阴地,继续寻找红鸢。

    可溶洞里皆是石头矿物,连泥土也是上古河道留下的些许淤泥,没有任何植物生长,更无人在此堆坟。

    垂头丧气间,黑暗中突然听到一人在唤他,将他吓了一跳,等那人走近,经那跳跃的火把光照射才看出,来人竟是失踪的陈岺和那日在阴河上的船夫。

    “统,你为何还在此地?苟呢?”

    “我与苟跳入阴河后,便被水流冲到了城外渭水,得已脱险,可苟被尸蛊入体,有性命之危,我回阴地寻药,不想这大宅子竟被烧得一点不剩。”王统看了看船夫,又问:“岺公如何脱险?”

    陈岺指了指船夫,“多亏了渔翁相救,将我从阴河捞了出来。”

    “渔翁?这阴河有鱼?”

    渔翁瞥了王统一眼,“当然有,无眼之鱼,在鬼市里价比黄金。”

    “鬼市?”王统突然抬头问鱼翁:“鬼市中可能买到红鸢?”

    渔翁摇摇头:“红鸳?没听过,何为红鸢?”

    “一种生长在坟堆之上异常艳丽的花,晒干后敷于身体可驱尸蛊,可这花只生长在至阴之地,我找了许久也未见这溶洞之内有土坟。”

    渔翁皱着眉头想了许久,不确定道:,“你说的是鸳鸯花吧?这草药可清热止血,安神定惊,可没听说过能驱尸蛊呀!”

    “鸳鸯花?”王统问:“这阴地可有?”

    “溶洞内无坟,可这溶洞之上的山坡上可是风水宝地,墓葬无数,这鸳鸯花便长于上边的坟堆之上。”

    王统喜道:“是了是了,我为何没想到,这溶洞之上也属阴地,那鸳鸯花应是红鸳了,渔翁可否带我去寻?”

    渔翁看了王统一眼,心想这小子是不是愣,“这冬日里树木凋零,百草枯萎,何来的花?且这鸳鸯花花期极短,仅在初夏之际盛放十余日而已。”

    从昨夜进入阴地,到今夜再入阴地,这期间王统几乎不眠不休,又一心想救窦苟,一时间头脑反应自然迟钝,居然忘了这季节甚少植物能开花。

    王统知渔翁熟悉鬼市,只得拱手拜道:“还请渔翁教我,这阴地鬼市,哪里还能寻到这鸳鸯花。”

    渔翁拈着他那几根稀疏到极点的长须道:“这倒是要碰运气了,这鸳鸯花每年初夏采摘,再晒制成草药,到这时节,云老鬼那里不知还剩没剩下。”

    总归有希望,王统急问,“云老鬼在何处?”

    “就在鬼市之内,随我来吧。”

    此时已是寅时,鬼市中已近收市,不少摊点已开始清点收拾,云老鬼的草药店也是早早打烊,大门紧闭。

    拍了许久门,云老鬼才匆匆整理着衣带开门。

    云老鬼并不老,体格精壮,面无皱褶,看起来就像个年不过三十的汉子,唯有须发尽白,让人觉得十分诡异。

    渔翁嘿嘿笑道:“你这老鬼,又抱着你那小妾行房中之术。”

    云老鬼忿忿道:“去去去,莫搅我好事。”说完便要关门。

    渔翁看起来与云老鬼交情不浅,赶紧用脚顶住门,“今日是真有事。”

    云老鬼这回没再关门,却也没放渔翁进门,堵着门催促道:“何事,快说来。”

    “你这里可还余有鸳鸯花?”

    “无。”云老鬼说完看了看渔翁的脚,“快把你的足收出去!”

    渔翁也不理他,整个人就迈进门里,挤了进去,王统和陈岺也跟着挤了进去。

    “诶,你这人怎地如此无礼,还带人强闯我家。”云老鬼冲着渔翁喊完,又朝药房内急道:“小翠,有人进来了。”

    渔翁边走边道:“我不信你,你这里会没有?定是心急想支走我故意诓我。”

    这草药房其实并不小,可四周都堆满了草药和一些看不出是甚动物器官制成的药材,显得无比逼仄。

    偏偏还将一床榻置于草药房正中,直接把草药房填得满满当当。榻上还有一个丰满的妇人,正慌乱地穿戴衣物,丰盈之处不及遮挡,直晃得人眼晕。

    渔翁也不管妇人,直接就翻箱倒柜地找,急得云老鬼直喊:“没有、没有,那鸳鸯花早在两个月前就已被人全部采买一空。”

    渔翁还是不信,“那鸳鸯花也不是什么畅销之货,往年你这里就积压了不少,怎可能售空?”

    云老鬼白了他一眼,“说出来不仅你不信,我自己都不信,这近百斤鸳鸯花居然是一个人一次性全要了。”

    王统和陈岺面色凝重。

    渔翁更是惊诧,“你这年年心急火燎地往上面的坟堆里扎,攒了近百斤鸳鸯花?竟给你全卖出去了?这鸳鸯花真那么好?”

    云老鬼面有得色,“你说呢,要不然我如何娶得这新妇?不识货的人觉着它贱如猪草,识货的人却认为它价比黄金。”

    渔翁看向王统陈岺,却是问云老鬼,“难道这鸳鸯花真是红鸳?”

    这回轮到云老鬼惊讶了,“你这老鬼竟也懂得红鸳。”

    渔翁指了指王统,“是他家中有人被尸蛊侵体,寻红鸳驱蛊。”

    云老鬼面色凝重,“不会呀,这尸蛊只是一种嗜血的蟞虫,适应能力极差,只适合南中山林气候,出了南中便难以存活,为何会出现于长安?”

    “这阴地的气候,会不会与南中山林气候相似?”

    经王统这么一说,云老鬼点头道:“的确极为相似,怪不得这红鸳突然畅销了。”

    王统道:“不是畅销,是有人想让这尸蛊无药可解,云老板可知长安城里何处还有红鸳?”

    云老鬼道:“长安城内只有这溶洞之上的坟堆里有红鸳,每年只有我一人采摘制药。”

    王统又问:“那你可知那向你采买红鸳之人的身份?”

    “鬼市的规矩,从不问来人身份。”

    王统再问:“那人相貌有何特别之处?”

    云不鬼看了看渔翁。

    渔翁说:“这些人是示不小带进来的。”

    云不鬼犹豫了一会儿,“虽然那人有意掩饰,但还是可以看出,那人是个和尚无疑。”

    又是和尚!

    可知道是和尚又有何用,孝闵帝宇文觉和明帝宇文毓信佛,就连宇文护也是虔诚的佛教徒,佛教在北周十分兴盛。全国有将近万所寺庙,光是僧侣和尚就有一百多万名。

    王统不是没想过去寺庙找线索,当初掳掠宇文苌楚的那男子也是个和尚,可一问之下才知道,这长安治下大大小小的寺庙竟有数百所。

    渔翁看云老鬼语焉不详,肯定还知道些什么,就帮着王统问:“光知道是个和尚有屁用,这长安城里十个人里怕就有一个和尚,还有呢?”

    云老鬼翻了个白眼,不服气地说道:“也就是你,换了个人来我绝不会坏了规矩。”

    说完,又看向王统和陈岺,“出了这门,就当我没说过,别给我惹祸。”

    王统和陈岺自然点头称是。

    “那和尚其实来了两次。”

    “哦?”云老鬼的话顿时引起三人的疑惑。

    云老鬼继续道:“他做事谨慎,担心我还私藏有红鸳,又再拿出一根金条,让我把剩余的红鸳卖与他。”

    王统问:“你还有?”

    云老鬼摇头,“当时有,现在没有了,一根金条把我这里里外外全翻遍了。”

    渔翁有点不耐烦,追问:“你讲话就这样,吊着胃口,就不能一次把话讲全?”

    云老鬼不理他,继续说道:“他翻弄我那些草药之时,蒙脸的布巾不慎滑落了。”

    三人几乎同时问道:“你认得那和尚?”

    云老鬼摇头,“我不认得,可我那新妇认得,那和尚是千佛寺的,我新妇曾去千佛寺上香,在那寺庙里见过他。”

    ~~

    梁国公府。

    年逾五十的侯莫陈崇在书房中生起一篓炭火。

    一封信笺在侯莫陈琼、侯莫陈凯手中来回传阅多次后,回到侯莫陈崇手中。

    侯莫陈崇将信笺投入炭火中,看着信笺烧得灰得不能再灰后,才站起身。

    “此事,你们怎么看?”

    侯莫陈琼跟侯莫陈凯对视了一眼,道:“阿兄,他们在信里说已给萨保下了两个月的慢性毒药,如若是真的,或可以……”

    侯莫陈崇抬手制止弟弟继续再往下说,“什么慢性毒药,只不过是一些无法查验的致幻药物而已。”

    候莫陈凯说道:“不管是什么毒药,反正他们负责刺杀,届时吾等只需响应拥立便可,这对吾等来说并无弊处。”

    候莫陈崇低声喝道:“凯,慎言!”

    两个弟弟十分敬重候莫陈崇,遂不再言语。

    沉默半晌,候莫陈崇冷笑道:“为什么若干氏只能下那不痛不痒的致幻毒物?那是因为萨保所有吃食必有银器探毒,再经尝膳之人。且萨保向来谨慎怕死,他府上守卫森严,侍卫比宫里还多,想杀萨保?难!比登天还难!”

    候莫陈凯张嘴想驳,却被侯莫陈崇另一句话噎了回去。

    “你们难道忘了?赵贵和期弥头才死了几年?”

    书房里又陷入了沉默。

    候莫陈崇不是没有后悔过,当初的机会多好啊!

    赵贵最先找的就是他,如若当初能狠下决心,趁萨保立足未稳,联合期弥头,加上万诶几通、叱奴兴、王龙仁和长孙僧衍等人,萨保焉能横行至今日?

    如今,黑濑时期的六柱国就只剩他和老迈的于谨,已经无人再能掣肘萨保。

    真是可惜啊!

    侯莫陈崇背对着两个弟弟,用手细细摩挲着架子上一把养护得极好的宝剑。

    当年,自己跟随贺拔岳讨伐万俟丑奴,单枪匹马杀入敌阵,于马上将万俟丑奴生擒,何等意气风发。

    战后,贺拔岳便将万俟丑奴的这把宝剑赠于了他。

    眼前这把剑便是当年万俟丑奴那把宝剑,宝剑依然锋利,可惜自己困于这朝堂之中,已不复当年之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