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录之往生

第六章、启程

    这种隐隐的不安一直纠缠着蔺忱,像只冰冷的八爪鱼一样使劲贴在他身上,勒得他头晕。一个恍惚之间,他突然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走到了一片森寒的黑暗之中。

    那种寒冷并不嚣张,却非常绵密,静悄悄地从四周缓慢地侵袭过来,一点一点地往人的骨头缝里渗,像水蛭一样摆脱不掉。慢慢的,仿佛连心血都能被冻住。

    蔺忱穿得很厚,可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黑暗的深处,隐隐约约还可以看到一些闪烁着的蓝绿色光点。

    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阴冷气氛里,这些光点就像被鬼魂随手抛弃的水晶。凌乱错落,在黄泉路上散发出幽幽的淡光,诡异而美丽。

    远远看去,这些小光点一寸一寸地铺展延伸开来,在黑暗中组成了一条冷冽却柔和的光带,像是星汉垂落,熠熠生辉。

    而蔺忱定睛细看,这条“银河”,竟似乎真的在缓慢地流动着。

    他定了定神,朝着那光芒走了过去。

    就在他快要到达那条光带附近的时候,一阵寒风卷地而起,悄然袭来。

    在他身侧一尺处,突然“呼”的一声亮起了一盏白色的纸灯笼。

    灯纸残破,风吹影摇。

    紧接着,一盏又一盏白纸灯笼在四周先后亮起。蔺忱这才借光看清,自己竟是站在一座古朴石桥的桥头。而那所谓的银汉,竟然真的是一条磷光通明的长河。

    再多往前一步,他就要坠入河中了。

    就在这时,一个苍老的声音冷不丁地在他身后厉声呵斥道:“你来做什么!”

    蔺忱措不及防,霍然转身,脚下却突然不稳。晃了几下,竟直直地向河中坠去!

    而在那一刻,瞬间的失重感终于让他从这荒唐的噩梦中醒了过来。

    “呼------!”

    蔺忱一个翻身坐了起来,惊魂未定地用力喘了几口气,随后便觉得胸口一阵绞痛,喉咙也瘙痒难耐,克制不住地剧烈咳嗽起来。

    没咳嗽几声,蔺安就撞开房门飞了进来,哇哇乱叫地直扑到蔺忱床前,眼中尽是焦灼。

    看妹妹担心,蔺忱深吸一口气想缓一缓。可这一吸气,胸口撕扯着般的痛楚却更加强烈。

    他一下子难以承受,强忍着闷咳了一阵,最后竟呕了口血出来。

    蔺安看到血,已经完全是吓傻了的模样了,攥着蔺忱的袖子连声道:“九哥你……,我……我不去了好不好,我不去了,我不去了。”

    她前脚刚走,蔺忱就倒在前院里,她还以为是他不愿意她下山,着急了犯病。

    可怜蔺忱此时已经咳得双眼发黑,完全听不进去妹妹的话了。他忍着胸口剖心挖肺般的剧痛,艰难地抬头看向蔺安。

    那一刻,妹妹的脸忽然扭曲了起来,衣着、发髻,都渐渐变了样子。

    连那紧张不已的关切,微微发颤的嗓音,也变得模糊而遥远。

    恍惚间,女孩似乎变成了一个少年,仍在他床前不住地宽慰着他。少年的嘴一开一合,只是听不见声音,也不知在说什么。

    这少年长得跟蔺安倒是确有几分相似,但又绝对不是她。

    是……

    蔺衡!?

    ……是了,这似乎是年少时候的蔺衡。

    那时候的蔺衡,五官更显青涩稚嫩,跟现在的蔺安简直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不愧是亲兄妹啊。

    不过,他什么时候来的?

    不对,怎么突然看到几年前的蔺衡了?

    蔺忱疑惑地眨了眨眼睛,脑袋嗡嗡作响。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他的脑海中挣扎着要翻上来。

    海水倒灌,涌出白沫。

    可是每当他要去捕捉这东西的时候,它就像被一个浪头猛地拍了下去一样销声匿迹了。

    只留下海面上清浅的水花。

    不甘心啊。

    那究竟算什么?!

    直到蔺安崩溃的哭声响起,他才一个激灵,彻底地清醒过来。

    他咽下喉间的血腥,反握住蔺安的手,疲倦不堪地宽慰道:“不要担心,我没事。”

    蔺安却带着哭腔,孩子气地大声喊道:“都吐血了!能没事吗!”

    蔺忱艰难地挤出一个笑容,哑着嗓子:“我这是老毛病了,你第一次看我吐血吗,不打紧的。”

    “就因为是老毛病了,还迟迟不好,所以我才担心啊!”

    “……”

    “九哥,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走呢。要不,我同师父说说,就不去了吧。”蔺安瘪了瘪嘴。

    “那怎么行,”蔺忱刚想说师父不会同意,忽然心念一转,马上改口道,“我同你一起去。”

    “什……什么?!!!!!”

    ……

    次日,蔺忱便坐在了渡湖出山的小船里。

    虽然连好脾气的蔺衡知道他要抱病去涉险后都发了一通脾气,虽然休与院上下都玩命般地阻拦他,但是蔺忱却很坚决。

    到最后,所有人都被磨得没了办法,只得由着他去了。

    不过好在蔺忱除了身子骨差点,也没有什么其他令人担心的毛病。

    “这次,就权当放他出去透透气了吧。”蔺衡阻拦未果,只得如是安慰自己。

    至于蔺忱自己,其实并不十分清楚自己的动机,他只是觉得似乎有一个声音一直在诱导他这样选择。那种不安的感觉,直到现在还阴魂不散地缠绕着他,简直是毫无理由,却又摆脱不掉。

    据说,当司灵师修炼到了一定的程度,就会和与自己有关联的灵产生一种微妙的共鸣,哪怕那个灵体在千里之外。

    这一次,似乎他所有的不正常都来源于北疆的消息------按理说,自己的心境绝不会这样不稳。

    他本能地觉得不对劲,也很想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也许,这就是某种共鸣?

    也许,等他到了令丘城,就能得到解答。

    再者,就像他跟蔺衡说的那样:十一的年纪尚小,不谙人事,又是个没分寸的主,独自出门在外,难保不会出什么问题。有他在一旁看着,也能稳妥些许。

    既然自己没有办法阻止她趟这趟浑水,那就陪着她趟吧。前路固然漫漫未知,但同舟共济,或许能走得更加容易一点。

    雪过天晴,日光投落,湖面上刚冻上一夜的薄冰也都渐渐融化,船桨打上去,“咔嚓咔嚓”地响个不停。蔺安坐在船头,慵懒地把脑袋搁在船舷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蔺忱。

    她眼中所见,只是一个比她大不了多少的文弱少年,正用手撑着头倚在船舷上,阖目养神。

    平日里,蔺忱的头发才刚刚及腰,长长的发带却能一直拖到脚踝。

    此时他半倚在船上,湖面风过,将雪白发带的末梢拨到了水里。

    蔺安见了,悄悄地挪了过去,轻手轻脚地将其从水里捞了起来。

    就在她想要把湿淋淋的发带解下来的时候,蔺忱却突然睁开了双眼,对上了她的眼睛。

    就在那一瞬间,蔺安竟觉得他的眼神非常冰冷,简直像蛇一样。

    她的手不自觉地抖了一下,迅速放开了蔺忱的发带,默默地退到了一旁:“做……噩梦了?”

    蔺忱的目光在看清是妹妹后又马上柔和起来。随后也反应了过来,摇摇头,好笑地将自己的发带解了下来。

    乌黑的长发迎风散开,蔺忱沐浴在晨曦下,发间逐渐发暖,看上去难得有几分惬意。好像刚刚那个冷冰冰的眼神,只是蔺安的错觉。

    她心中五味杂陈。

    蔺忱对她而言,一直是一个挺复杂的存在。

    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其实是跟着蔺老四生活的。那是她最懵懵懂懂的年纪,也是她最无忧无虑的时光。

    后来,是二哥跟她说,师父新收了一个弟子,取名为“忱”,比她大两岁,她才知道,自己又多了一个师兄了。

    蔺衡还说,她这个师兄身体不好,一个人住在休与院那么偏僻的地方不合适,希望蔺安去给他做伴。

    那一年,蔺安还不到七岁。

    小孩子不谙人事,当下就闹开了。

    她只知道蔺老四待她有如对待亲生妹妹,极尽宠爱。可这个素未谋面的“九师兄”,不过是个不熟的“外人”。

    外人身子不好,跟她有什么关系?!

    外人住得偏僻,又跟她有什么关系?!

    可是蔺老四是个十足十的老实人,甚至老实得有点蠢笨。

    带着小蔺安住的那两三年,他只会事事顺从妹妹的心意,连半句重话都没有说过。如此溺爱,哪里能教得成器!

    因此蔺衡深知此非长久之计,可他自己那时初登少山主之位,正是深陷门中纷争的时候,不愿将妹妹带在身边。

    好巧不巧,适逢蔺忱拜入师门,蔺安也到了该开始正经修行的年纪,他便借着这个机会,以体恤幼弟之名,顺理成章地让蔺安搬去了休与院。

    虽然因此在四师弟心中留下了芥蒂,但是蔺衡并不后悔。

    他自问看人眼光一流------与蔺老四相比,蔺忱绝对会是更适合教导蔺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