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往生
事实上,他的确没有看错。
蔺安虽然于司灵一道并无多少天赋,但是寻常的玄门术法却能掌握得很不错。尤其是她身手敏捷,常常能破敌于倏然。
虽说长大后的蔺安,性格依然过于张扬跳脱,但总算并不任性,也很懂事明理,没有长歪。
是以,蔺衡对蔺忱很是满意。
可蔺安却不然,她始终记得,她当年是嚎啕着被蔺衡强拖来休与院的。
与老实内敛却时时刻刻都微笑着的四哥不同,九师兄看着是个很冷淡的人。
又冷又淡,不是万年不化的冰雪,而是深秋的玉兰树叶上一层薄薄的白霜。让人虽然时时想要放一把火炙烤了,却又不得不忌惮薄霜下裹藏的脆弱花枝。
初次见面时,蔺忱看着哭喊不止的蔺安,一点表情都没有。
他僵着脸接过蔺安的衣物,僵着脸拉过蔺安的手,僵着脸给蔺安擦了眼泪,又僵着脸给蔺安泡了热茶,最后僵着脸跟她说:“别哭了。”
白衣胜雪,乌发及腰,眉眼浅淡,似无喜悲。明明自己也还是个孩子,举止却像个迟暮老人,跟哭闹不止的小蔺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细想起来,那般场景是很有几分好笑的。可是蔺安当时只觉得无比绝望。
其实那天是烈日炎炎还是阴云密布,休与院前开的是九里香还是使君子,蔺忱发间的簪子是玉石的还是木头的,蔺安都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蔺忱来牵她的手,是冰凉的。
她稚嫩的心,那一刻也是冰凉的。
后来葛伯来了,她为了躲着蔺忱,就成天缠着这个慈眉善目的老人。
蔺忱依旧清清冷冷的,不与这一老一小有过多交流。倒是葛伯,似乎很是心疼他,也知道这兄妹俩不对付,时常在蔺安面前说些他的好话。
想到这里,蔺安忍不住瞥了一眼蔺忱。他背对着自己,似乎又睡着了。
在她的记忆里,这样貌不合神也离的日子硬邦邦的,过了两年多才慢慢软和下来。两个人都长大了之后,才开始相熟。
那以后蔺安才发现,蔺忱其实是个很温柔的人。用温热的手心把那一层单薄的白霜融解开后,便渐渐沁出玉兰花的香气来。
可是大约是因为她刚搬来的时候闹得太凶,蔺忱对蔺老四的印象极其不好。这么多年,他甚至都不愿意给他的四师兄一个好脸色。
所幸蔺四公子是个烂好人,从不与蔺忱计较。
坦白点讲,蔺安心底当然还是向着她四哥的。毕竟,一直态度不好的是蔺忱,而她四哥明明已经很宽容大度了嘛。
而且蔺安每回要去看望她四师兄,蔺忱都不大高兴。
人家蔺四公子可还每回都劝蔺安要“听你九哥的话”呢。
说到底,还是蔺忱过分。
而经年之后,这也慢慢化成了蔺安与他之间一个隐晦的心结。
幸而,蔺安终究不愿为了这点事情就跟他闹得不愉快。
她知道,蔺忱身世成谜,又是这样的性子,上山前应该是个命很苦的人。即便是到了天虞山之后,他也是沉疴难解,一刻也不得松快。
这样的蔺忱,脾气再奇怪,也不奇怪了。
她不想伤害这个与自己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年之久、看着自己长大的师兄。虽然有些微妙的距离感,年复一年,终究是没有办法打破。
蔺安想着心思,不知不觉间船已经靠岸。早一步下山的范锦荣领着几个心腹,正等候在渡口。
蔺安跟着蔺忱走下船,刚想向范锦荣问个好,就见寒光一闪,范锦荣身后一个黑得像焦炭一样的三白眼壮汉竟突然出手,对他二人挺刀逼来!
说时迟那时快,蔺忱眼神一凛,飘然向后退了几步。三白眼的刀锋就在离蔺忱喉管不到一寸的地方迅疾划过!
一刀不中,三白眼飞快回身,又是一刀砍来!
可就在他挥刀的同时,蔺忱手中白光乍现。
“当”的一声清响,不知蔺忱是拿的什么格挡,三白眼的马刀竟然脱了手。
刀飞出去的那一刻,蔺安衣袂轻动,刹那间人已转到了三白眼面前,一把小巧玲珑的镶玉双蝶刃瞬间逼上了那厮的喉咙。
范锦荣吓了一大跳,急急忙忙地来拉人。
蔺安用刀把三白眼逼在树干上,未卸力道,只是回头确认了蔺忱的安好,又带着几分怒气,厌恶地看了范锦荣一眼。
“范小姐!”她厉声道,“你是不是该解释解释?!这是什么意思?!”
范锦荣于惊吓中赶忙退后一步,恭恭敬敬地伏了个礼:“二位千万恕罪,是锦荣御下无方。”
“御下无方?我瞧范小姐看戏看得挺高兴啊。若不是我与兄长身手好,范小姐是不是打算就这么看着我们二人被你这手下给一刀毙命了?”
“十一!”蔺忱低沉着嗓音适时喝道,“不得失礼。”
他冷着脸几步迈过来行了礼:“舍妹年纪小,范小姐不要见怪。贵府是高门大派,这位壮士既然是府上子弟,行事还是稳重些好,免得世人以此诟病贵派教化不严。”
“教化不严事小,包藏祸心才是事大!还高门大派,凭这也配?!”蔺安这才把那三白眼放下来,一边利落地收了刀,一边尖锐地讽刺道。
这两兄妹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明里暗里却都是在说范家人的不是,范锦荣的脸上不禁有些挂不住。可本来就是自己理亏,好端端的,干嘛要安排手下试那兄妹二人的手段呢。
她只得一遍又一遍地赔礼,不停地强调自己绝无恶意,这事儿才算勉强作罢。
那三白眼被放开之后,连滚带爬地站回范锦荣身后,眼睛却一直盯着蔺安看。蔺安被他那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眼睛看得难受,狠狠地瞪了回去。
谁知这不瞪不打紧,一瞪倒让他好像受了鼓舞似的贴了上来,像只大狗一样眼巴巴地问:“蔺姑娘,你刚刚使的是什么刀,耍得人眼花缭乱的。”
蔺安嫌弃地看了他一眼,恨不得冲他吐口痰。
“双蝶刃。”
“双蝶刃?好名字!”那傻大个只顾摇头晃脑,赞不绝口,“你们兄妹俩都用得好刀!”
“瞎说什么!”蔺安有些不耐烦,“我九哥才不用刀。”
“对对对,”范锦荣也连忙应和道,“九公子方才所执,分明是支长箫,对吧?”
蔺安这才反应过来,这三白眼没话找话,是在这等着她呢。
范小姐就更不必说了,从那一下格挡之后,她就时不时地打量蔺忱,指望着能看出蔺忱手中昙花一现的到底是什么宝贝。
蔺安立刻警觉:“范小姐,我们是来给你们范家帮忙的,可这刚见面,你就各种试探,未免有失礼数吧。”顿了顿,她又道:“怎么,范家是不相信我们天虞山吗?!”
“不敢不敢,锦荣不过随口一问,若是,二位这样……在意的话……”范锦荣特地加重了“在意”二字。
“无妨,”一旁的蔺忱却突然冷冷出声,同时抬手,掌心一翻,一管通体雪白的洞箫凭空赫然出现在他手中。
那管箫被制得晶莹剔透,只是看不出是什么材质的。但此刻,范锦荣一行人心中都有了数。能在蔺九公子的手里轻易化解刀锋,又是这般品相……
“往生!”
传闻中取于三生石,淬于忘川河的灵箫往生。
这灵物千万年未现,世人皆以为多半是毁了或是被封了,却不想竟就在蔺忱手中。
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往生这种可引死魄的灵器,配天虞山司灵一脉的蔺九公子再合适不过了。
范家人还在震惊之中没有缓过神来,就听到蔺忱又冷冷淡淡地问道:“看够了?”
三白眼惊得下巴合不上,竟然情不自禁地走上前去,企图摸一摸往生。
见他靠近,蔺忱马上皱了皱眉,却没有把往生收回去,反倒是期待地眯起了眼睛。
果然,三白眼在指尖触碰到往生的那一瞬间,就像被烫着了一样惨叫一声,甩着手飞快地跳出圈外。
“九公子------!”范锦荣急忙叫道。
“你们既然能认出这是往生,就应该知道,往生是认主的。”法师平静得好像刚刚发生的一切都跟他没有关系,“它本就是阴间之物,戾气深重。不是它的主人,碰它可能会死哦。”
他看了看范锦荣的脸色,将手放了下去,往生也随之化作点点星芒消失了:
“范小姐,时候不早了,赶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