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垂降，城中火光冲天，却依旧无比阴冷。

    幽冥之火起于万丈归墟之下的忘川寒水，本来就是烧不出暖意的。

    蔺忱一袭素衣，拢着大氅，孑然穿过燃烧着的空巷。

    他不声不响地顺着火势而行，最终停在了一间破旧的大宅院门前。

    依他的判断和范锦荣的说法，这鬼火最初正是从这间宅子里烧起来的。如今这里尚且还在角落处留有几簇冷青色的火苗。

    蔺忱抬眼去打量这间屋宅，心下略有些意外。

    他原以为，这么邪性的事情，它的源起处应该也会是阴森诡谲的。蔺安说这火携带的怨气极重，他方才一路走来，确实也很明显地感受到了这种怨怼之意。

    可是说起来，这团鬼火横行城中，虽然毁人屋舍，伤人手足，却并不曾真的取人性命。

    蔺忱甚至有一种奇怪的直觉：这冥火就像是一个被欺负了却无力反抗的孩子，气得肝肺俱裂又毫无办法，最后只能采取这种几乎是胡搅蛮缠的任性做法来出气。

    可它毕竟还是不敢，或者说是不愿因为自己一时张脉偾兴，真的做出伤天害理的事情。所以它在城中大肆破坏，却又处处都留了一线余地。

    看起来，真的就像一场孩子气的祸事。

    就好比这间空宅，虽然被烧得几乎只剩下断垣残壁，于沉重的夜幕之下，却并没有什么恶鬼索命带来的的恐怖之感。甚至，从这些焦黑的房梁屋栋中，依稀还可以窥见昔年这深宅大院美仑美央的绣柱雕梁。

    蔺忱仿佛能看到多年前，这里的富丽与气派，热闹与辉煌。可现如今这里已是一片狼藉。沉肃寒冷的北风刮过，也再掀不起一丝生气。

    他紧了紧外氅，站在门口，阖目凝神。

    他能够感觉到，那一路都怒气腾腾的火焰到了这里，却凭空生出了一缕哀戚。

    这是否意味着，那个纵火之人对待这间宅院，或者说是对这宅子里住过的人、发生过的事，也怀揣着一份轻易不可见的悲伤呢？

    还是说，他生前就住在这里？

    如果这是他在意的地方或是他生前的居所，他又怎么会忍心把它烧成一片焦土呢？

    蔺忱抿了抿薄唇，登上台阶，准备进去看看。

    可他刚抬脚，就听到身后一声脆响。

    他马上转过身，只见门口孤零零的枯树下，摔碎了一只青黑色的小酒壶。一个艾绿衣衫的少年正坐在高高的树梢上，悠闲地晃动着双腿。

    见蔺忱盯着他，那少年展颜一笑，脆生生地喊道：“手滑！手滑！吓着这位公子了吧。”

    却是明显的女孩儿音色。

    蔺忱一愣，那少女却已一个翻身，绫纱飘曳，像只碧色的蝴蝶一样，轻轻地落了下来。

    蔺忱这才看清，这果真是个女孩儿，而且看上去也不比蔺安大多少岁。

    她只扎着简简单单的高马尾，粗布衣外随随便便地裹了一件艾绿短罗衫。这搭配其实很违和，尤其是跟这严寒的冬天极不相配，但穿在她身上，倒是莫名地很让人舒服。

    少女眼眸黑亮，英气十足，竟隐隐透出一股豪放洒脱的浪子匪气，倒真像个行走江湖的俊俏少年郎。况且刚刚她在树上，离得远，又只是个侧颜，无怪蔺忱将她认作男子。

    风折竹落地后，背着手站到了蔺忱面前，冲他露齿一笑：“实在不好意思。这样吧，我请你……酒都摔没啦，我请你喝茶好了！”

    蔺忱不动声色地后退了一步。

    门口的这株老树，已经几乎被烧成焦炭了。树体枯烂腐朽，只是勉强立着，根本不能借力。可这个女孩子却能在树上坐着喝酒，而且还躲过了蔺忱的眼睛，实在不容小觑。

    若不是她摔碎了酒坛，此时他还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呢。

    蔺忱恭恭敬敬地向风折竹行了个礼，温和地回答道：“姑娘言重，你并没有吓到我，也无需请我喝茶。在下还有点琐事要办，就先失陪了。”

    “你是不是要查这个鬼火？”风折竹背着手，也不回礼，只是赶在他转身之前快速问道。

    “是，”蔺忱到令丘来不是秘密，倒是无意隐瞒，“这位姑娘，天色已晚，这是非之地，奉劝你也不要久留。”

    “那你就是蔺九公子咯？”风折竹却像是没听到蔺忱后半句话似的，只是兀自问道。

    “……是。”

    得到了肯定的答案，风折竹的目光却奇怪地蓦然暗了下去，半晌也没有再开口。

    蔺忱正以为她打算离开了，她却又突然对着蔺忱挑了挑眉毛，一指院门：

    “进去看看？”

    不等蔺忱拒绝，风折竹就一马当先地迈过门槛跳了进去。

    蔺忱木然地张了张嘴，但想到这女孩儿身手非常不错，应该不会有什么危险，便随她去了。

    不过，萍水相逢，他实在不愿与风折竹有什么交集。于是刻意多等了一阵，估摸着她走远了，才迈进了院子。

    可他刚走到一段断墙边，风折竹就不知道从哪里冒了出来，语气热络：“你怎么才进来？！我可还一直等着你呐。”

    “你等我？”蔺忱今夜第二次被神出鬼没的女孩吓了一跳，难得有些不知所措，“姑娘，我们这才第一次见面吧。”

    言下之意，你也太不见外了。

    风折竹却一下子笑开：

    “第一次见面怎么了。你也要查这鬼火，我也要查鬼火，既然如此，结伴而行，彼此照应，有何不可？”

    “……”

    风折竹明显是江湖做派，又是爽快的性子，当下就完全不顾蔺忱的态度，伸出手要来拉他。

    蔺忱皱了皱眉，侧身避了过去，乌黑的瞳孔盯住风折竹：“这位姑娘，且不论你一个局外人，要查这鬼火做什么。就算你要查，蔺某人说得不客气一点，你我素昧平生，你查你的，我查我的，我们是各不相干。”

    他看着女孩定住的手臂，心想：这番话的口气已是十分硬了，想来这人再迟钝，此时应该也已经感受到了自己的疏离之意。

    于是言罢，他便干脆地转头就走。风折竹在后面有些呆呆地望着他的背影，如他所想，果然也没有跟上去。

    须臾，一只流光熠熠的蓝色蝴蝶从门口晃晃悠悠地飞了进来，扑闪着六角雪花状的奇异翅膀，绕着风折竹转了几圈。

    风折竹这才苦笑一下：“好了北冥，我过会儿就回去啦。”抬手接住那雪蝶，又低声说：“我遇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你等我再试试他。”

    语毕，那蝴蝶就听话地融化在了风折竹的掌心里。

    她把沾湿了的手在衣服上随意地蹭了蹭，抬眼望向蔺忱离去的方向，眸中不受控制地流露出一丝久远的怀念之意。

    “蔺、忱。”

    她默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