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录之往生

第十章、往事

    此时已将至中宵,夜风越发的刺骨寒凉。月亮钻进乌云,只有几颗孤星高悬。

    蔺忱走得乏了,抬头看了会儿星星,再低回头来,竟觉得猛然地一阵眩晕,趴过桌案的脖颈隐隐作痛。

    这个宅院,他此时已经看得八分。断井残垣,焦土,灰烬,是大火劫掠过的样子,没什么不对。

    不对的是,在一片废墟之中,竟然还保留了一间完好无损的北屋。

    那北屋的四周都被烧得焦炭一般,夷为了平地,唯独它自己毫发无损。这间屋子就像是被人从火场中抠出来了一样,在一地旧屋残骸中屹立得极不合时宜。

    蔺忱绕着这间屋子走了几圈,心里涌现出几分异样的感觉。

    这屋子连外墙都是完完整整干干净净的,看上去,似乎是纵火之人刻意为之。不仅是刻意,而且是小心翼翼。

    他掌控着邪火横扫了这几进院落,却又极其小心地避开了这间北房。他甚至没有让火苗染指外墙,而是沿着墙根将这间屋子从大火中完美地剥离了出来。

    这把鬼火带着无法平息的怨恨,以巨大的破坏力毫无顾忌地毁掉了整个宅邸,却又神经质地,用极其精细的手法留下了这一间屋舍。这种矛盾的做法,令蔺忱感到非常的不舒服。

    透过在月华中愈显冷清怪异的老屋,他似乎能看到一个热烈而疯癫的身影,在火场里纵声狂笑、放声大哭。他独自面对无边的烈焰,覆掌间热浪千仞、浓烟滚滚。

    这里仍然没有什么阴森恐怖的气氛,只是突然很吵闹。

    蔺忱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作为司灵师的特殊性,在这里待得久了,他似乎能隐隐约约地感受到一丝属于这间宅院的情绪。

    他意识到,在这座府邸里,一定发生了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而这件事情,很有可能就是导致这场火灾的原因。

    停在那间北屋的门口,月光把他的脸照得透明,他喃喃低语:“这里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那可真是一个好——长——好——长——的故事啦!”如哨箭轻啸,破深潭死水,沉寂的院落里,风折竹的声音突然朗朗响起。

    蔺忱第三次被惊吓到,垂下眼睑,颇有些无可奈何之意:“姑娘……”这人,怎么就跟个狗皮膏药似的。

    “哎?”风折竹粲然一笑,“九公子不要这个表情嘛!”

    “风折竹。”她眼睛亮晶晶的,“我叫,风、折、竹。”

    蔺忱犹豫了片刻,还是认命般点了点头:“风姑娘,幸会。”

    “这就对啦。蔺九公子,大家同是玄门中人,又都是为了这鬼火而来,勉强也算个志同道合吧,不如就作个伴儿嘛。”

    见蔺忱不说话,风折竹又鬼灵精怪地眨眨眼:“而且,我早到好几日,可打听到了不少奇闻异事哦。”

    竟然以此来吸引自己,蔺忱有些忍不住笑地回答道:“那风姑娘不妨说说看。”

    “好说,好说。”风折竹装腔作势地清了清嗓子。

    “这宅子门口的牌匾,都已经被烧没啦。不过我打听到,这家人,姓江。这里,就是江府。”

    “江府……”蔺忱若有所思,这是范锦荣同他说过的。

    “不错。”风折竹挑了挑眉毛,“若是老一辈的人,或许会对这个江家有更多的了解。

    “这个家族现在当然已经覆灭了,但在大约十五二十年前,还是非常显赫的。

    “那时,令丘城还没有‘城主’这个说法,江家是城中唯一的修仙世家,地位非常崇高。

    “江家的老家主江径野,据传年高德劭。老蚌生珠,膝下只有一个公子,书名唤作‘江南’。江南十岁边上时,江径野又收留了一个孤儿。据说,是他寒冬腊月里从河边上捡回来的。

    “野渡无人,寒夜孤舟,于是他将那孩子取名为‘江寒舟’。倒也是合适。

    “听说江氏阖族上下,都对江寒舟小公子尽心尽意,江老爷更是将他视若己出。而那大公子江南,本就是个温和纯善出了名的,也是处处维护照料弟弟,无微不至。

    “虽无血脉之亲,却有天伦之情。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唯一令世人惋惜的,便只有早逝的江夫人。

    “据说江夫人年轻的时候,也是个倾国倾城的美人,这才叫江径野一见倾心,不管不顾地迎娶她进了江家的门。只是没有想到,红颜薄命,她竟然是个病胚子。

    “她过门之后,一直缠绵病榻,外人都不曾见过她一面。尤其是生下独子江南之后,她就病得更加严重了。

    “原本中间有几年,她的身体都已经好些了,可是最终还是……

    “在江南长到十五岁时,江夫人便撒手人寰。

    “自此,江家父子便对江寒舟更加疼爱,颇有些亲情无处寄托的意思。”

    “后来发生了什么变故?”蔺忱歪头看她。

    风折竹惆怅地叹了口气,继续说道:“蔺公子是聪明人------江夫人逝世四年后,江老爷就死在了江寒舟的手里。”

    “……”

    “这桩事在当时掀起了轩然大波,令丘城中街头巷尾都在议论。可是,却没有几个人是问责于江寒舟的。”

    “另有隐情?”

    “没错。”风折竹“啪”的打了个响指,“事情的真相是,江径野的确死于江寒舟之手,但却并不能算江寒舟恩将仇报。

    “这个江径野,都说他是个有德之人。但事实上,他就是个伪君子。”

    “怎么说?”

    “这还得回到江夫人身上去讲。你知道江夫人为什么身体不好阳寿苦短吗?”风折竹卖关子似的顿了一下,又马上解释道,“那是因为,她根本就不是阳间的人!”

    蔺忱微微蹙眉,风折竹则继续叙述道:“那江夫人,其实根本就是个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她凭着美艳的外表,把江径野迷得晕头转向。江老家主也是娶了她之后,才发现日日与自己交颈而眠的爱妻,竟是一头吃人的恶鬼。”风折竹说得抑扬顿挫,跟评书似的。

    蔺忱听了,却欲言又止。

    风折竹沉浸在这个故事里,看也没看蔺忱的神色,只是继续说道:“因为身为亡魂,却贪恋人间,本就是有违天地伦常的事情,江夫人的身体便一直养不好。

    “她不得不通过不断地吸取活物的灵,来延长自己的寿命。

    “而世间所有活物之中,属万灵之长的人对此方最为有效。这一点,蔺九公子你作为司灵师,应当是最清楚的。

    “这伤人害命的生意,原本是碰都不该碰的。即使是伉俪情深,也不该这般糊涂。可是江径野却不明白这个道理。

    “他眼中只有‘病重难愈’的娇妻,为了给江夫人延年益寿,他不惜利用令丘城民对自己的信任,悄悄地为江夫人杀人夺灵。

    “十年间,惨死在他们夫妇手中的无辜百姓数不胜数。”

    “十年?为何只有十年?”蔺忱问道,“江夫人不是在江公子十五岁时才过世的吗?”

    “这就是重点了。”风折竹深吸一口气,“第十年,江径野不是收留了江寒舟么。”

    “难道说……”蔺忱似乎已经预料到了风折竹要说什么。

    “嗯。”风折竹点点头,“想不到啊,天意弄人,这个江径野从河边随手捡回来的幼子,竟然是个灵脉上佳、根骨极好的神童。

    “不断暗中夺取普通百姓的灵,实在是个冒险而费力的过程。可是自从有了江寒舟,这一切就不一样了。

    “他拥有无比纯净而强大的灵脉,只他一人,便足以应付江夫人的需求。

    “更何况,他是江老家主的义子,又年纪尚幼。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会更容易掩人耳目。”

    “所以,自从收留了江寒舟,江氏夫妇就一直在吸取他的灵?”

    “是的,”风折竹又点点头,“他们表面上对江寒舟万分疼爱,实际上却一直在人后悄悄摄取他的灵。

    “而且为了保证供应不断,江夫人并没有一次性地取光江寒舟的灵,而是一天一天、一寸一寸、一口一口地蚕食着他的灵脉。

    “偏偏江寒舟还是个百年难得一遇的修仙天才,灵脉今日被吞吃掉一寸,明日就能再长出一寸。伤口狰狞惨烈,永远无法愈合,却永远不会致命,只能生不如死地苦熬着。

    “被夺灵的过程必然是十二分的痛苦,可是江寒舟根本无力反抗。他的年纪太小,又因为灵脉受损无法正常修炼,压根就不是江夫人和江老爷的对手……”

    “当真是丧心病狂。”蔺忱不禁摇摇头。

    风折竹深有同感地点点头:“所幸苍天有眼,这样的日子过了五年,多行不义的江夫人便突然暴毙。而当时已经十三岁的江寒舟,又隐忍了四年,终于在四年后找到了机会,在江径野的茶盏中,投下了穿肠破腹的毒药。

    “然后,他向世人揭露了江氏夫妇伪善的真面目!”

    “既然江径野一向名声甚好,大家会相信江寒舟的话?”蔺忱的眉头不知不觉地锁成了川字。

    “当然不会轻易相信了。”风折竹似乎早就料到蔺忱会这么问,卖关子似的挤了挤眼,“所以他请来了一位大人物,当着众人之面掘开江夫人的坟墓,证实了她是鬼非人。”

    “什么大人物?”

    风折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吐字清晰:“那当然是,人鬼之道上的老祖宗活神仙,天虞山的蔺老山主——你师父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