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录之往生

第十一章、离恨

    一夜无眠,犹醉冬风。

    蔺忱的脑海中不断回响起风折竹的话。

    “他请来了一位大人物。”

    “就是人鬼之道上的活神仙嘛,天虞山的蔺老山主。”

    “你师父。”

    回去的路上,他又寻人打听了一番,证明风折竹并没有在忽悠他。

    他确实不知道,师父曾经为了这种事情到访过令丘城。说起来,那也应该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那个时候,他应该还没有拜入天虞山。

    蔺忱此刻在意的是,师父到底对今时今日令丘城的这桩祸事了解多少。他知不知道这鬼火的起源之地,在江家老宅。

    如果他知道,那他本应该是非常清楚当年之事的。可是他们临行前,他却没有跟蔺安提起过只言片语,甚至于蔺衡可能也没有被告知。

    那他老人家的用意何在呢?

    刻意隐瞒线索,难道是为了更好的历练蔺安吗?还是觉得这种打听打听就能浮出水面的讯息不值一提。

    又如果,他老人家其实对此一无所知,范家人上山后并没有将这鬼火与江家的联系告诉他……

    当时匆匆忙忙,倒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

    蔺忱从床上撑起来,挑开帘帐。窗外似乎幽幽发亮,不是日光,而是火光。

    连日来,令丘再没有一个安静黑暗的夜晚。

    ……

    “那位江南江公子呢,他的结果又怎么样?”

    “害,”风折竹耸了耸肩膀,“那个江南,就是个大傻子呀。

    “按照江寒舟的说法,江南是整个江家唯一一个真心待他的人。他是真心实意把江寒舟当作亲弟弟的。甚至,他父母对江寒舟下的毒手,他也一直毫不知晓。”

    “既然是良善之人,也不得善果?”

    “他要是有好下场,江家最后怎么会破败到这种地步?”风折竹翻了个白眼,“这件事情被闹得沸沸扬扬,难道还指望能单瞒住江南一个吗?”

    “也不知道,江公子知晓此事后,该是何等痛心。”风折竹的语气有些低沉。

    一直以来都被自己视作楷模的父亲,居然是双手沾满无辜人鲜血的衣冠禽兽;向来深居简出、对外温婉善良、对内明艳动人的母亲,竟然是一个可以为了自己的寿数便大肆屠戮的恶鬼。

    而最为讽刺的是,他真心以待、疼爱万分的义弟,原来一直活在他父母的折磨之中。最后,这个一向寡言的弟弟还亲手毒死了他的父亲,成了他的杀父仇人。

    一夜之间,他江家收留的弃子,成了身世坎坷却能杀伐果决的‘除害大英雄’,成了多年忍辱,一朝翻身的传奇人物。而他这个原本光鲜亮丽受人尊敬的‘江公子’却突然成了不人不鬼的怪物,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他该是笼住了半辈子的暗,独自一人对着明澈的天光,在铺天盖地的光明中无处可藏。

    蔺忱寡淡着一张脸,缄默不语。

    “他确实没有任何过错,可是父债子偿,那些因为他父母的恶行痛失亲友的百姓可不会管他知不知情。”风折竹自顾自地说着,有些感慨,“江寒舟杀了江径野,算是还了他对自己五年的折磨。但是其他城民的仇,可没有算在其中。

    “江氏夫妇确实已死,但是两具毫无知觉的尸体又怎么能够平息大家的怒火呢。不管是掘坟还是鞭尸,都无法消解众人心中被欺骗多年、肆意利用的愤恨。

    “江南,到底是江家的独子,也是这世上与江氏夫妇关系最近的人。这深仇大恨不找江南报,找谁报?”

    “那江南是不是因此而死?”蔺忱皱起了眉。

    “那还真不是。”风折竹轻声笑了笑,“那些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百姓,并没有能够真正伤害到江南。”

    “嗯?”

    “我刚才不是说了嘛,江南是整个江家唯一一个对江寒舟真心的人。江寒舟痛恨江家上上下下,却也唯独对他这个义兄,很是留情。”风折竹踮了踮脚尖,换了个舒服点的站姿,又道,“他深知江南无辜,于是力排众议,愣是在一片怒火中保住了他兄长的性命。虽然经过此次打击,江南的身体便大不如前,但好歹,活着是不成问题的。”

    “但事情再次生变,”风折竹又继续说,“这个江南啊,真的就是个傻子。他视江寒舟为杀父仇人,虽知江径野十恶不赦死不足惜,却无法说服自己再与这仇人共处一室、兄弟相称。

    “孝悌难两全,最后,他竟然选择利用江寒舟对他的不设防,在饭菜中投下了剧毒。正是跟江寒舟毒死江径野所用的毒药一样。

    “而且那饭菜,他也跟着江寒舟一起吃了。”

    “兰艾同焚,玉石俱摧。”蔺忱平静地接话。

    “不错。”风折竹很有些唏嘘之意,“不过,他大概也没有想到,那副毒药最后只取了他一个人的性命。”

    “江寒舟没死?”

    “没有。我不是说了嘛,他是修仙的天才啊。江夫人暴毙之后,没有人再来取他的灵脉,他的身体也就渐渐恢复了过来。之后不过短短数载,修为就已经非常可观。他发现自己中毒之后,硬是凭本事把毒给逼了出来。不过等他打算救江南的时候,江南已经咽气了。”

    “这还真是……”

    “命运弄人。”风折竹接话道。

    “世人都说江南是自作自受,死有余辜。可是据说江寒舟当时抱着江南的尸身嚎啕大哭,难受得心胆俱碎。他甚至还想给兄长操办一场像模像样的后事,只是无奈架不住悠悠众口,最终只能草草火化了事了。”

    “他倒是极念兄弟之情。”蔺忱的眼睛黑沉沉的,语气才略有些郁郁之意。

    “是啊。听说江南的死成了江寒舟心中最大的伤痛和悔恨。没过多久,他竟也郁郁而终了。”

    “郁郁而终?”蔺忱微微怔然。

    “嗯,反正从那以后,江家就彻底败了。”风折竹捋了捋头发,话锋一转,“当然,这些说法都是坊间流传下来的,是真是假,几分真几分假,都未可知。

    “不过------这才过去短短十数年,我想还不至于被传得面目全非吧。最多是一些细节不清楚了,大致上的情节应该差不到哪里去。”

    ……

    想到这里,蔺忱喘了口气,从床上下来。踱到窗前,看着蒙蒙亮的天色,心里有些不安。

    他动动指尖,将窗台上无声无息地烧起来的一小簇鬼火熄去。

    风折竹说事情大概就是如她所言,他却不这么认为。

    至少这其中是存在不少疑点的。

    比如说,江南若是真的与江寒舟那般亲密,同在一个屋檐下,又怎么会真的整整五年都对江寒舟所受的痛苦毫无察觉呢。幼弟无端体弱,药石无医,他就不曾有分毫怀疑吗?

    就算他真的单纯愚蠢到了这个地步,年幼的江寒舟为什么也只字不跟疼爱他胜过自己的义兄提呢。

    江家是名门望族,背不起折磨义子的骂名。而江夫人需要源源不断的灵脉,也不舍得彻底杀了江寒舟。这两点如果利用得好,将会是他掣肘江家的关键法宝。

    揭露真相虽然有一点风险,但看起来,对于江寒舟而言,这也好过做江氏的活死人整整五年生不如死吧。若不是江夫人最后意外暴毙,这样被抽筋吸髓的黑暗日子只怕是永无尽头。

    还是说江径野与江夫人另有办法,控制了年幼的江寒舟,让他不敢多言?

    再者,江夫人逝世之后,江径野为什么整整四年都没有任何其他的举动?

    他明知江寒舟对自己的仇恨,却依旧放任他养好了身体,给了他向自己复仇的机会。若真如传闻所言,江径野是个老谋深算的伪君子,又怎么会犯这种致命的低级错误?

    蔺忱想,如果是自己,他应该会马上找个由头,给江寒舟制造一场“意外”的死亡。反正妻子已经不在,留着这个天资惊人的义子对自己只有威胁,没有任何的用处。

    而且,江夫人究竟是怎么死的?她不是已经得到了延年益寿的法门了吗。这样关键的一点,居然也没有任何说法流传下来。

    还有就是江寒舟最后的“郁郁而终”。可以说,这个结局在整个复杂而激烈的故事里,显得非常的突兀。

    虽说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但蔺忱的心里就是觉得不对劲。如果这些全都是真的,那么在这个故事里,会是谁的亡灵在十五年后重现于世,纵火烧城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