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录之往生

第二十章、对峙

    见此情景,风折竹会心一笑:“看来传言不虚嘛,他们兄弟俩的感情确实不错。”

    蔺忱的表情却有些严肃:“司马昭之心?”

    “啊?”风折竹被他这么一提醒,不自觉地怔了怔,“是说……”

    “……跟进去看看。”蔺忱也不多等,抛下一句“走”就跟着江寒舟进了门。

    “你让他别回来了!”随着一句不太听得清的怒吼,一个茶碗飞砸在正厅门口,生生止住了江寒舟的脚步。蔺忱和风折竹闻声飞奔几步,飞快地赶到了门前。

    正厅里,江径野坐在主位上,看到江寒舟身影的那一刻,他一巴掌拍在了桌案上,气得浑身发抖。另一只手扔完茶盏还没完全放下,也悬在空中微微颤着。江寒舟见状倒是二话不说,爽快地直接在门外一地的碎瓷渣中跪了下来。

    锋利的瓷片瞬间戳破衣袍,借着他下跪的力道深深地没入肌肤。可他仍旧板直了脊背,八风不动,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一般。

    风折竹看他膝盖处缓缓地渗出了殷红的血色,不禁咂了咂嘴,在蔺忱的身后探头探脑,须臾又感叹道:“这就是江径野?他这时候也才不惑之年吧,怎么看起来这么老态。”

    的确,江径野头发花白,脸上千沟万壑,眼珠也混沌阴翳,眼角似乎还糊着眼屎,看起来老态龙钟气息奄奄,完全不像个正值壮年的一家之主。唯一能称得上跟“威严”二字挂钩的,大概就是他那生动的怒容了。

    “眼睛瞪那么大,跟个怒目金刚似的。”风折竹继续絮絮叨叨,“还是个病金刚。”

    蔺忱刚打算接话,就听江径野再次吼道:“你交代!你给我好好交代你又跑去哪里了?!进来!跪进来!!!”

    这下子终于听清了,却并不是预想中的声如洪钟。这位正当春秋鼎盛的家主,嗓音却沙哑破旧,犹如漏风的笙管。这几声怒吼听上去更像是愤恨无力的发泄,根本没有什么威慑力。

    江寒舟没有答话,也没有动,一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但油盐不进屡教不改的模样。风折竹甚至注意到他的嘴角在某个瞬间噙起了一个稍纵即逝的冷笑------他似乎并不畏惧江径野。

    江径野却气得七窍生烟,眼看着都快把自己给烧着了。

    “又不说话?!你以为这样就能把老子生生气死了?!”

    “老子就是气死了,江家也没你的份!!!”

    “你以为我不晓得你那点花花肠子?你就是打碎了骨头烧成了灰我也能看透你!!!”

    ……

    他一句接一句地破口大骂,却不能换来江寒舟任何一点多余的反应。看上去,这个未老先衰的父亲就像是在唱一出激烈而孤单的独角戏,风折竹甚至从他无人回应的嘶吼中品出了几分可怜的意味。

    对着一堵沉默的旧墙发脾气很没意思吧。

    看来江家这对义父子之间针尖对麦芒的不和睦也是真的了。只是不知,是在江夫人去世前就这样了,还是江夫人去世后他们的关系才愈发紧张。

    看江径野发脾气不避人的作风……是怎么传出父慈子孝的名声的?

    最后,江径野只是像终于累了一样。他扶着桌子颤颤巍巍地站起来,走到了江寒舟的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沉着脸道:“寒舟。”

    江寒舟充耳不闻,不抬头不吭声,像块石雕一样无动于衷。

    他上身笔直,长跪在门外,整个人都肉眼可见地绷得铁硬;江径野则明显虚软地佝偻着,背着手站在门内。父子俩只隔着一道门槛,却好似隔着天堑鸿沟。

    年轻的,热烈的,倔强的不肯服输的磐石,正沉默着跪在一地污秽之中,看似乖巧,看似虔诚。

    苍老的,喘息的,绝望着偃旗息鼓的活尸,却高傲地俯视着眼前的灵魂,强作威厉,强作自尊。

    “寒舟——”沉默良久,他终于又叫了一遍义子的名字,不等义子的回应,疲倦不堪地,妥协了般地,“你终究是少了一颗知足心。”

    这像是一句判词,风折竹不痛快地抻了抻腰背:“这对父子怎么相处得这么诡异,话也说得奇奇怪怪的。还知足,割脉抽灵的仇搁在那,还说什么知足不知足的------诶蔺忱,你说这时候,江夫人死了没?”

    蔺忱的目光投向江寒舟,少年已经抽枝拔条,身形发育得很有几分魁梧了:“他这时候不止十三岁了吧,江夫人必然已经过世了。”

    “啊,对对对。”风折竹拍拍脑子,“……这一出家宅戏啊,话本子都不带写得这么吵的——我脑子都被吵坏了——这江老爷子,看着病怏怏的,倒真是挺能骂人。”

    未及蔺忱开口附和,江径野就疲惫地摆了摆手:“不要跪在这碍我的眼,去祠堂,在祖宗面前好好想想。”

    江寒舟闻言马上起身,毫不拖泥带水,直接就往祠堂的方向走过去。

    他起身起得那么快,竟不像是要认错,倒像是不愿意再跟江径野待在同一个地方,急于摆脱。

    蔺忱赶紧轻声招呼风折竹再次跟上。风折竹也只得咽下没说完的话,轻手轻脚地跟了上去。

    江寒舟没在祠堂跪多久,祠堂的大门就被人轻手轻脚地打开了一条缝。背着光,只见一个瘦瘦高高的身影一晃就进了门里。

    “哥!”江寒舟眼睛一亮,高兴地叫道。

    江南忙不迭地去掩弟弟的嘴,眉头一皱,轻声嗔怪道:“你小声一点,要是被父亲发现了,我还得陪你跪。”说着便掀开了手中的食盒,昏暗的祠堂里顿时异香弥漫。

    江寒舟满足地吸了吸鼻子,就地打了个滚,像只哈巴狗一样蹭到了江南身上,完全不复刚刚在江径野面前的冷酷与叛逆。

    江南哭笑不得地推开他,又交代了几句“趁热吃”“以后要听话”“不许再乱跑”之类的,就起身离开了。

    还不到半柱香的工夫,江南又去而复返。

    “我刚刚看你膝盖都跪流血了,”他从门外把头探进来,丢了支药膏到江寒舟的怀里,“你自己处理处理。”

    江寒舟本来对自己膝盖上的伤视若无睹,一听江南这么说了,马上放下筷子,做出一副伤口很疼的样子,可怜兮兮地看向他。

    这小野狗,素来也不知疼的,这时候倒还想着要装疼哄人心疼了。装又装不像,看着只是更添了几分傻气。

    江南眼中,弟弟似乎连脑门上都隐隐约约显出一个“傻”字来,又没忍住笑出了声:“既然知道疼,下回便不许任性了——算了,我再去替你劝劝父亲,争取这次让你少跪几日。”临走时,又把多带的一把伞留在了祠堂门口。

    看着江南独自撑伞远去,柔顺的身影于细碎珠帘般的雨幕里越走越模糊,整个人就像一颗镀了柔光的珍珠,风折竹大为感慨:“我要是有这么个哥哥,绝对做不出那么疯的事情。无论如何,至少也会给江南留条退路。”

    “他若不过是想报仇雪恨,也无可厚非,江南又不是他亲手杀的。只是……”

    “只是,他真的只是为了报仇吗?”风折竹看了一眼蔺忱,默契地接着他的话说了下去。

    “这个江寒舟,是有两张脸啊,一头把老子气得眼冒金星,转头还能跟江南这么撒着娇作天作地。”风折竹狠狠搓了把脸,企图让自己的思路更清晰一点,“不简单不简单。”

    蔺忱却表示正常:“江径野和江南待他方式有云泥之别,他自然也不会以相同的态度回馈。”

    “不过,听他们对话,只怕他对江家不仅有恨,更有野心。”风折竹自顾自地点点头道,“对嘛,这才有点话本子里宅斗的样子嘛。”

    蔺忱没有回应,良久才长出一口气,对着江南离去的方向抬了抬下巴道:“走吧,我们去看看江南跟他父亲怎么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