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当然很美。”蔺忱倒是毫不动容，很自然地接了话，“随心所欲的容貌，怎么会不美。”

    江径野闻言没有一丝讶异，往后躺了躺，找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那又怎么样，既是随她的心，也是随我的意。”

    “这就是你不在乎她是人是鬼的理由？”风折竹忍不住探头。

    江径野挑了挑眉，不置可否。

    “法师这样的人，我不是第一次见了。讲的道理太多，念的情分太少，大抵只求个分明——”

    “我姓江的却没这个境界。”

    蔺忱于是露出一个极为天真灿烂的笑容：“你求什么？”

    “大俗人求什么，我就求什么嘛。”

    “是吗，”蔺忱不以为然，“俗人求名求利，求杯酒尽欢，可不求家破人亡、身死魂散。”

    江径野便掀起眼皮看了蔺忱一眼：“你很聪明，也很大胆。”

    “猜的。”

    “……”江径野一时语塞，微顿才道，“法师还是年轻啊。”

    “不过你这种人，老了估计也是一样固执。”

    风折竹有些忍俊不禁，察觉到江径野话里话外都是战战兢兢的敌意。

    蔺忱微微颔首把玩着往生，一脸的事不关己，语气寡淡无味：“说起来，你一家都死在你收养的义子手里，尤其是江南……实在可惜——他很有能力吧，想必也很听话。”

    江径野一直不甚明朗的脸上终于出现了片刻的失神：“……江南？”

    他在口齿间咀嚼着这两个音节，唯恐听错。

    往生在身前打着圈划过，留下一道白影。蔺忱指间一顿，眼神隐晦地暗了暗：“对哦。”

    江径野的回答却陡然凄厉：

    “胡扯！！！——”

    风折竹吓得差点从蔺忱身后跌出来，僵着脸咽了咽口水：“不要、不要突然大声。”

    江径野马上将矛头对准她，冷笑一声：“你想骗我？”

    风折竹一瞬间的茫然：“诶？”她明明没说什么吧？不要搞错对象啊。

    她幽幽地看了一眼始作俑者，后者马上清了清嗓子：“你回去放火的时候，没顺便去看看你儿子的坟冢？”

    对上蔺忱似笑非笑的墨眼，江径野后背发毛，寒意渐渐爬了上来：“……坟冢？”

    “啊，”蔺忱点点头，“风水不错的。”

    风折竹斜眼在蔺忱脸上扫了扫，斟酌着又补上一句：“真的，没骗你。他死之后到了忘川，没来找过你这个父亲？是已经去转世投胎了？”

    “……”

    “江寒舟！他怎么敢！？他怎么——他居然真的敢？！！！”

    江径野连滚带爬地往前冲了两步，狠狠摔在地上，又颤抖着声线：“阿南……淼……”

    风折竹默默后退了一步：“冷静点冷静点，就投个胎的事，不要紧张。”

    蔺忱仍音容平静：“江夫人死于范琰之手，你不是知道么。”

    “够了！！！”江径野登时面孔撕裂，已经赤红了眼：“养虎为患，我就该杀了他！！！”

    “只有死人最安分，只有死人不会杀人！”

    “为什么不杀了他！我为什么没有杀了他！”

    他像一摊烂泥一样赖在地上，突然崩溃地号啕大哭，使劲捶着自己的头。

    “……”风折竹白着脸，伸出根手指轻戳了蔺忱两下，语气有些犹疑，“还刺激他？”

    蔺忱没有应她，只是垂着眼睫，似乎也有些出神：“是啊，为什么不呢，如果是我，一定会很早很早就除去他。”

    江径野哭声渐小，抽泣着喃喃：“我该杀了他……我该早早杀了他的……”

    早点杀了江寒舟，或者干脆不要把他抱回来，就不会有宅院里无休无止的争吵，也不会有被啖肉饮血的妻儿，更不会有不分青红皂白的声讨。

    他的恨与悔，此刻终于化作滔天的火海向他扑过来，死死掐住他的咽喉，烫焦他每一寸本就苍老干涸的肌肤，炙烤破败不堪的骨头，疯狂啃噬咀嚼五脏六腑。

    那老头用力抠着自己的头皮，近乎疯魔。风折竹皱起眉。她并不能习惯接受他人的痛苦，即使是一个恶人。

    “百因必有果，你的悔恨居然是认为自己不该轻纵江寒舟？”看江径野半天爬不起来，她的语气逐渐显出寒意，“真是莫名其妙。”

    她没有再管跪在地上喃喃自语的江径野，拉住蔺忱破开火墙，走远了些。

    蔺忱正神思放空，被猛地一扯，几乎手忙脚乱地分开鬼火，略带意外的目光向她投过来。

    却见女孩深吸几口气，声线压得很沉静：“你怎么想？”

    蔺忱于是叹了口气：“范琰不是他杀的。”

    “？？？”风折竹一个激灵，忽地抬眼，“为什么？江径野都承认了。”

    “他承认了吗？”往生在蔺忱手中打了个转，而后决绝指向江径野所在的方向，“他说他杀了范琰了吗？”

    “他说他知道……”

    “他不是知道范琰死了，他是知道范琰一定会死。”往生在主人的手里发出微弱的光芒，凝成这昏暗地府里唯一黯淡的清明。

    远处焰色明澈却秽气丛生的火墙，随着往生的轻震，迅速缩小着圈子。江径野佝偻着的颓唐的身影逐渐没入其中。

    往生在幽幽轻鸣。

    “喂——”风折竹急急伸手想去拦，却发现她的手根本靠近不了往生。还离着好几寸远，指尖竟然就结了一层冰蓝色的薄霜。

    她很识相地把手收了回来，等蔺忱轻飘飘地放下往生，寒光渐渐融散，才期期艾艾地开口：“不问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