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残明

沈辽会战(下)

    就在援军抵达山海关后,莽尔古泰虚晃一枪随后留少量援兵,快速转回辽阳城下。秦良玉想追击,但苦于无朝廷调令不得发兵,只是徒叹息奈何。

    与山海关不同,沈阳的代善部两红旗却是给足了面子,丝毫没有撤军的迹象。

    “李平,你看集合城上二十门红夷大炮、我军援护下让城内小炮前移、河中船队炮击掩护能否保证选出的百姓冲过这两里上船。”

    “回禀大帅,这怕是要看代善舍不舍得老本了。”李平犹豫了一下回应道“我军出城时代善若拼命就能阻截,即使让我们假设好城外火炮阵地,代善若发了疯也能冲过去。”

    “我先前也已经询问过其他将校,奈何实无完全之策,这应该已经是最好的方法了。”

    …………

    城南,排列着由壮丁及其家人组成了长长的队伍,他们在刘陵规定下只准带粮食和金银。

    “侯大哥,你的老爷子呢?”

    “诶,他老人家说当年尊祖令分家来辽,终不肯离了这里啊。”

    “那三个名额你多带了谁?”

    那位侯大哥回应道:“带了小女。”说罢便将身后的才八九岁的女儿拉了出来。

    “不是说未出阁女子不必占名额吗?”那名开始发问的男子疑惑道。“何不把这个名额卖了,眼下很多富家可是愿出五十两呢。”

    “诶,还不是不放心嘛。把女儿交给一群丘八,或者一船尽是陌生人,谁知道会怎样呢?”在李平深入诸家安抚下,整家迁离者的情绪很快有了稳定。李平并未严禁喧哗,而是让迁出者家长里短的聊天间平复心情。

    但这种担心在强制带离上表现的更加明显,很多家宁愿让女儿面对建虏也不愿意女儿被征走。

    不得已之下,负责强征的陈庭只得一面强化军纪避免出现丑闻,一面下令强行破门抢人。

    一家门庭中一幕生离死别的大剧正在上演“爹,娘——”一位十五六的少女哭喊着向亲人伸出双手。

    她的身边是两名强行架着她的士兵,身前则是高堂。在其父母身边的则是一名苦叶旧部,当下自是识字的军官。

    “放开我女儿!你们这群丘八!”年龄约莫三四十,头发有些花白的父亲一边怒吼一边照着这位军官的脸便是一巴掌。

    这名军官显然也有了些怒气,但军法之下自然不敢作得过分,只是语气更加生硬“留下来,便要被建虏糟践,老人家,你还是好自为之吧!”说完直接带两名士兵架起那名眼泪婆娑的少女便走。

    这名父亲气得胸口不断起伏,眼见那些军汉已经走远,指着一直缩在柱子下的两名青年怒吼:“叫你们去应役,你们都不去!这下好,不但全家要给建虏当奴才,连你们妹妹都保护不了!让人征去指不定就要当营妓!你们两个逆子!”说罢气得便要向后倒去。

    “当家的,消消气。听说那大帅向来仁义,军法也严,更是严禁营妓等事,或许咱女儿也能寻户好人家。“

    “就算这样我也不要我女儿嫁军汉!我家几世良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

    相似的事情在很多家里发生,直到秦银屏选择站出。尝过生离死别又与建虏有血海深仇,她不希望她的这些痛苦再让无辜的家庭蒙受,也不希望这些比她还要年轻的女性受到建虏的揉虐。

    若让她作决定,定让所有人都走,宁可自己走不了,也不希望抛下谁。但现实如此,当下掌权的刘陵命令也如此,她只能尽力慰藉些心中的痛苦。

    她先是挨家挨户的寻访,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与这些家中女儿便如姐妹,与这些家中老人便如其闺女。

    同样的理由,不同的视角,不同的态度,不同的人总会有不同。很快其名号便广为城中人知,都知有这位“活菩萨”。刘陵觉得一家一户太慢,便以其名义直接召集全城涉及家户,让她利用已经建立起的公信力统一劝解。

    秦银屏对此有些不认同的地方,但还是尽力安抚每一家的情绪。躁动的情绪缓解间,也即将到了离开的时间。

    “娘,采薇去了。”宋采薇眼角挂着眼泪,与母亲告别。

    “不要哭,去了要听军中规矩,有事找高叔叔,你们在一条船上,也好得个照应。”

    …………

    沈阳城中生离死别间,辽阳也到了危急存亡的关头。

    袁应泰尽管对女真战斗力极为震惊,但深知不就城守野通路后方,势必不能久守。乃率李怀信、侯世禄统兵两万出城迎战。

    后金军以包铁盾车阻挡明军的鸟铳和虎蹲炮,迫近后弓箭密集抛射,明军伤亡惨重。后金铁骑三面冲击,初时明军在袁应泰死战鼓舞下尚能战,其后随着除了代善部六部女真齐至夹攻明军终败。

    袁应泰带兵回城,后军尽为后金俘虏。至此,明军彻底失去了城外的阵地,陷入了四面围攻中。

    袁应泰与巡按御史张铨分陴固守,后金掘太子河倒灌城中,辽阳大困,袁应泰出城一搏,再败,后金连攻数时辰,至暮,小西门内奸夺门,辽阳城破。

    袁应泰劝说张铨:“你不是守土之官,不如留有用之身。我已经让亲兵准备掩护你撤退。”张铨义正言辞的拒绝,袁应泰只得叹息,与其再整明军与后金巷战。

    至第二日,再也阻止不起抵抗的袁应泰心灰意冷的选择了自缢而死。张铨被俘而不屈,亦亡。

    袁应泰不是一个合格的战略家,他打破了熊廷弼构建的辽东平衡局势。但,他是一名真正有气节的忠臣。

    辽阳城破的黄昏,也是沈阳突围的时间。

    明知躲不过代善的眼线,刘陵干脆大张旗鼓的做出抛弃城中百姓,帅军突围的姿态。锣鼓齐鸣,唢呐连声,城门大开,一队队明军列阵出城。

    代善间此暂勒兵——他可不希望一打明军就缩进城中。他既想夺得沈阳,又相得一场大量趁着明军逃命时攻击,多得斩杀的大胜。

    过了一刻,代善才绝不对劲。明军建立了一条从沈阳至浑河上船队的放线,沿线布置大量火器。这哪里是要跑路的架势?

    “沈阳城中这么多火器,这次用了也算不可惜了。”一边指挥手下固定炮位和安置城中所得的大量百虎齐奔,李平一边自己嘟囔着。

    “何和理,你带步兵掩护压制敌军火器;岳托,你带骑兵,看准机会就冲垮敌人。”还没有老到失去锐气的代善沉着下令。

    岳托,后来两红旗的灵魂,每逢事总站在女真全族的立场上思考问题,一体忠国,刚正不阿。此刻的岳托虽然年轻,但也已经初露锋芒,成为了正红旗重要的将领。

    此刻的他,身高八尺,威风凛凛。生得虽非十分标志,但在长相“粗放”的女真人中,已经算得上英俊了。

    夕阳落下,夜幕降临。随着密集的梆子声,城南翁城中的百姓呼喊着为自己壮胆,向两里外的船队冲去。为防止众多幼女、少女势力鼓危在关键时刻不能顺利登船,刘陵特意安排秦银屏带川军营(现千总队)的一个百总沿途帮助。

    “你刘陵敢让百姓先行,我岳托敬你是个汉子!但今天,你得把命交代在这里。”随着鼓号,后金兵也开始进军。

    待何和礼部迫近至防线五百步,李平手中短铳一发,被集中在南城墙的二十四门红夷大炮齐发。火光染红了半边天,震天动地的声响数十里可闻。

    刚出城门的宋采薇被这一震,只觉耳边再听不到声音,震动下不小心跌倒在地。

    眼见一双双脚就要塔上,一个年轻军官护住他,用手将她扶起——正是因原部被打散调到川军营中的张峰。

    宋采薇扶住这只新磨出茧的手,跟着向船队跑去。生死间,大防本是不要紧的,此刻田地间,仿佛只有这只手最可靠。

    硕大的铁球砸进了后金军中,包铁的盾车也扛不住红夷大炮的轰击,整面的盾车直接垮塌。盾车的碎片和铁球一起飞入后金密集的阵列中,死伤一片狼藉。

    何和礼眼见盾车失去作用,干脆下令全军放弃盾车,直接向明军防线冲去。

    明军防线拉得极长,八千人要守两里,一旦冲破了明军的火器封锁很容易将明军阵型凿穿。

    到了二百步,自左向右按照明军标志性的齐射方式,上百门弗朗机快炮将拳头大的弹丸射出。虽然不比红夷大炮威势惊人,杀伤确着实不小。沉重的铁甲在动能十足的铁蛋子面前如纸糊一般脆弱,在一个后金步卒的胸口留下一个碗大的血坑后还能将后方的步卒打得断胳膊断腿。

    弗朗机炮连响了三轮即使后金军将队形散开,仍旧受到了极大的损失。第三轮炮击刚过,弗朗机炮要更换子铳之时,岳托悍然率骑兵直取明炮兵阵地。

    面对突然从步军后绕出的后金大队骑兵,李平吓出了公鸭嗓——后方就是百姓,一旦有后金军突破后果不堪设想;此刻明军虽然主力围绕中断炮兵阵地,但整体阵型过长很容易被分断。“百虎齐奔二抽一,点火———,快啊——,点火。”

    好在在后金骑兵突至百步内前,近百具百虎齐奔先后点火,绚丽的黄色火箭织成了一片火雨。

    不少逃离的百姓见此都呆住了,急得杨立带兵上去拳打脚踢,才算让队伍重新快速移动。

    这片死亡火雨在后金骑兵看来自然不可能美丽,岳托当先下后金骑兵压低身姿纵马直冲。最前面的部队伤亡不大,伤亡最大的反而是中段,这更激得后金骑兵猛用马刺催促战马前冲。

    为了早一步压制住明军的火器,岳托不再如惯长后金骑兵部队一般四十步射破甲重箭,而是七十步就开始长箭攻击。

    不巧的是——李平为了吓阻后金骑兵也选择了七十步直接开始发铳。

    七十步距离,后发先至的明军火铳由于掺杂了大量质量还算可以的鸟铳,不全部是神机铳,对后金突骑杀伤很有限。

    另一面,明军着甲率也相当高,长箭杀伤虽然比鸟铳要大,但伤亡也不是很大。但这无疑打乱了明军继续使用百虎齐奔和虎蹲炮的准备。

    李平原计划的近距离直射百虎齐奔火箭和虎蹲炮只有少数成功发射,火铳兵更是轮射一次后就不得不后撤,由杀手队迎战后金突骑。

    当前的杀手队混杂了大量挑选后补充的沈阳守军,虽然也是辽军中能战的——辽兵放在全明也是和秦军齐名的精锐。然而一者其战斗意志还是比不得刘陵先前整训过的军队,二者将校新易,指挥不畅配合不充分。加之岳托军已经配备了铁骨朵,投掷破阵在先,仅仅一轮突击,全军就陷入了苦战。

    “看来第二轮运输中,连府库的金银和粮食都能运走了。”刘陵苦笑归苦笑,自嘲归自嘲,总不会眼看着自己方部队继续损失的。以野战指挥用灯火示意,很快组织起了骑兵反冲锋。

    “岳托部突骑本就只有六七千人,经我军火器打击就折损近千,又经当前血战人数不过我骑军两倍稍多。”回头看了一眼诸骑军将校,刘陵接着道“或许听起来敌人很多,但不要忘了敌军已经被我们的步军牵制住,失去了骑兵的速度,我军侧冲胜率很大。记住——敌人只要退兵,我们立刻收军。”

    奔腾的马蹄声再次从战场上响起,刘陵亲率赵英、王允成两骑兵营从侧面向岳托部撞去。

    “把家底都拿出来了?这倒好,一次灭了,除我后金大患!”留哈步扎原地统军对抗明军步兵,岳托亲率骑兵迎战。

    为了提速,后金骑兵哑巴吃黄连一般挨了明军骑兵的火铳乱射而无法使用弓箭、铁骨朵反击。

    然而,这并不妨碍岳托部在憋了一肚子火后不计死伤的发起反冲击。此刻的明军骑兵也面临步军一样的问题,初次冲锋尚可,但一旦被逼停便落入了下风。

    万般无奈,刘陵只好下令城头已经完成重新装填和冷却的红夷大炮向骑兵群轰击——眼下形势以城头红夷大炮精度自然会有误伤,但眼下刘陵已经拿不出别的办法了。

    炮弹从头顶飞过,炮风差点将起身观察战果的刘陵吹落马背。腰火辣辣的疼,顾不得伤没伤到腰子,刘陵只能祈祷后金要被这一阵吓退。

    好在刘陵满天神佛求个遍的祈祷方式似乎奏效了。“这个疯子”,岳托一般狼狈的勒马躲开跳弹一般嘟哝道,“暂退兵重整。”

    见岳托部退兵,刘陵也如释重负,下令鸣金。

    鸣金不意味着全部立刻收兵,申知刘陵意思的李平趁后金军暂退立刻安排专人上前——准备对炮兵阵地的爆破。数以千斤计的炮用火药上都被撒时候来一波火油。弗朗机炮被搬走,其余将军炮、虎蹲炮则干脆留下。

    很快,何和礼带领的步兵的下一次进攻便到来。这时,除了极少部分小脚女性还在秦良玉部的帮助下艰难前行,百姓基本已经到达了登船位置。明军也早已收缩兵力,面对何和礼部的进攻,很快明军便交替掩护下退兵。

    前锋的两三牛录对于如此顺利抢到明军炮兵阵地也是十分意外,但在眼前战功——对于后金稀缺得紧的火炮的诱惑下,后金前锋并没有怀疑什么。

    突然当先的牛录额真席特库闻到一股火油的气味“不好!”这是他生前最后的声音,随着数支火箭射来,这里转瞬间便成了人间地狱。

    不同于缓慢的燃烧,爆炸和爆燃撕毁了这里的一切,只留下一些焦黑残骸和破碎的铜铁。

    明军的撤离很是顺利,除了秦银屏的百总队伍。

    船头不断鸣响的火炮阻止不了后金凶狠的游骑,发着鸣啸的长箭不但惊吓着因跑得慢未上船的少女们,还收割着一条条鲜活的姓命。

    秦银屏眼见着一名自己劝服离开家人、逃离沈阳的马姓少女后心中箭。眼见她倒地不起,还看着自己,希望这位善心的姐姐能再施援手。然而,秦银屏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一朵朵生命之花的凋零。秦银屏有些怀疑自己去劝说这些女孩和他们的家属是否是对的,自己是否也是双手染满她们鲜血的杀人狂魔——即使这个决定远非她做出的。

    直到一支利箭射透了她的肩胛,刺痛和迅速护上的老下属才让她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不要管我,不管伤成什么样,这些女孩只要还有气就救上来!”眼泪模糊了视线,却坚定了秦银屏的视线。

    不知是否是眼前这个面容清秀、身材单薄、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却清澈的女孩给的自己勇气,当眼见后金长弓手挽弓对准他和宋采薇时,头皮发麻的感觉没有让他选择躲开。张峰横身挡在了宋采薇的前面,接下来的记忆中只有刺骨的疼痛和宋采薇的惊呼。至于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后来,他已记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