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镇残明

殿试

    殿试,明帝国的最高等级科举考试,无数文臣进身之阶。

    巍峨的奉天殿,高耸的琉璃重檐,雄壮的大汉将军,宽广的汉白玉广场,让许多出身低下的应试贡士战战兢兢。见其脸色煞白之貌,显然已乱了方寸,这是不利于他们接下来殿试的发挥的,但文臣心存敬戒,本就是帝国能健康运行的重要基础。

    心中无敬,便有贪腐等恶事;心中无惧,便有滥权专权的心思。既言专治帝国,既是用法术势,必有威方有权,以声势骇人,说不上对错。

    至于那些出身高门者,则表现的从容了许多,但毕竟于紫禁城内,没有人敢太过随意,都是一副恭谨的模样。刘陵也已没有太多拘谨的心思,毕竟自己已经有过上朝的经历,自己若以散阶甚至是从一品大员——虽然是武官。

    还有一种人,眼中充满了灼热的光,一种热情。他们心中存在对朝廷的敬畏,更不缺乏对自己要从事的职务的热忱,这种东西,后世叫做使命感。古今科考,有此无数,宋时文天祥如此,“本朝”海瑞、于谦亦如是,现今朝列中,黄道周也如此。

    刘陵转过视线,却看见一名相貌堂堂身高比自己高上足足一尺有余,姿态十分端正的贡生。在看到他的脸时,刘陵差点忍不住叫出了声——卢象升。看来,自己刚刚却是在今科仁人中少算一位。

    殿试毕竟是文官的最高荣誉,魏公公此刻很是识相,并没有把手伸得太长,殿上走来的是两名礼部文官。

    “刘陵!”

    刘陵被第一个喊道,措不及防下心头稍稍一颤,但很快平静“在!”

    “……”

    每名贡士都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跪坐于席上——在明代,虽然已经以胡床代席,但在这个象征着读书人骄傲传承也是皇帝权威的科举殿试中,跪坐却是不可免的。

    散卷,赞拜,一道道程序象征了皇权的崇高,也带来了后世所说的“仪式感”。一道道程序在履行中,其意义早已不止在于本身。天启也一身正装驾临太和殿颁赐试卷,但在参拜结束后很快离开——若是真的监考一天未免对他太辛苦了。但他将礼部尚书林晓俞流了下来,全程都会在场监考。

    展开卷纸,映入眼帘的是简单个寥寥几行字

    “论时策疏”

    时局当下,需统军略之才,需治域之臣,宜言实策,不宜空疏。

    这也正是刘陵想要的,和一些贡士,全大明顶尖的读书人比拼圣贤书就如同开玩笑一般。但若论策不论言,刘陵尚有几分信心。

    “………夫朝廷之要,有任人,理财,精武三事为要。

    治国者先治吏,吏治兴则国兴。臣有高俸养廉、严以御史监巡地方、公车特征茂才、武进士加军略之试四法以上。

    …………

    公车特征者,汉室之法,前承周制,后袭长久。“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征辟在野贤臣品正廉者为御史,以立清正之风;征辟有时谋者为牧守,以兴朝廷之政………

    自武后而来,武进士渐为单考校武艺、气力的莽夫之科,太祖于此亦多非之。本朝文官为帅,固通谋略。然为将者,若不能通谋则不识主帅长远之虑,不通机变,如何得胜敌?

    轻敌冒进、不明势而败逃,辽事之败多以此发尔,不明军略故也………

    贤人不言财,以其无私也,朝廷必言财,因其利天下也。朝廷天下之主,生民所赖,赈济、兴建、战守、祭祀无处不需钱财,财匮而朝廷之志不得达,民意之困不得舒,天下因而不得治。

    现今兴财之略,兴钞关废私关、兴铺税废杂捐、治矿税而废矿利、定额火耗与摊丁入亩尔…………

    ………………

    臣观诸地之火耗,有数倍于正税者。盖张阁老兴一条辫法,是为去民输运之苦纳税之繁也。然有贪虐之吏借火耗谋暴利,应税者一而三之,二入其囊而假口火耗………其害甚也…………

    臣请朝廷一天下火耗,什二之制,明诏令告天下吏民,无准违逆……

    当下地利不均,有田连阡陌者,有无立锥之地者,然其口税相当。此法之下,贫者愈贫,难当税赋而为流民……………用臣法,征税则计田资不计人,派役则计人不计财,则贫富相安,生民得活。

    辽事自有封疆经略,然养兵之事臣有言焉。本朝初时定卫所之制,然境数百年,先卫所大抵残破而缺额。臣请重勘诸卫所虚实,去虚兵,以流民未有违逆国法者实之,与屯田合一,以复诸边与内地卫所之力。

    …………………”

    刘陵答完卷纸,轻轻吹干墨迹,环顾四周,众考生仍在埋头苦答。有胸有成竹者,有皱眉不已者,还有愤愤不平于今策唯言时政而不言圣人之道者。黄道周、齐宵因有刘陵提醒也显得胸有成竹许多。

    看沙漏计时,方才不到一个时辰,但刘陵还是选择在众人诧异的目光中自东角门纳卷出,连午饭时都未到。

    这次策论中,刘陵不仅有先前殿试所言,更加上了茂才、武进士、火耗、摊丁入亩、卫所诸项,可以说是集合了后世的历史见解和自己在当世的亲身所见。不仅有一定科学性,更在于相对对权势阶层的损害在可以容忍限度内施行较易,对明人而言也不存在什么理解上的鸿沟。毕竟要什么引进后世现代学说,让明代皇帝纳头便拜的想法着实有些可笑,真实结局怕是被直接因“上邪说”杖毙。

    接下来,刘陵便安心居家等待下,有时也会外出结交些等待放榜的贡士,这些都是日后的“关系”。

    到了放榜那日,刘陵本以为看不到自己的名字——孙承宗老儿不得给自己个前三甲当当,但颇令刘陵失望的是他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二甲十名,并不算高第。

    刘陵再一细想才逐渐明白孙承宗的心意。刘陵本身参试资格来路便不是“正途”,如果真的授予很高的名次恐怕会迎来整个士林的不满和攻讦。而给自己二甲十名,能很好的分散自己压力,同时也保留了自己出任科道御史进巡抚一方的可能性。黄道周、卢象升的名字也一一在列。

    黄道周刘陵并没有招揽的意思——一位刚正的书生在朝堂上才能发挥出作用。对于卢象升这位干将,刘陵却是着实动了心思。

    到底是“关系硬”在京师到如今,无论东林、阉党乃至天启帝都可以算作自己的后台加上自己本身的战功。因而,虽然殿试名次非在最前,授官却是最高的:正三品兵部侍郎(挂衔而不驻部理事),出督辽东,得统兵诸部得任命三品以下文官,仍留武官官衔不变。这等,便相当于让刘陵自己统领自己,文官挂帅的战场调兵决策和武官统兵、作战一手抓。

    这一决策无遗会让自己“割据”的风险加大,但朝廷本来就对苦叶镇难有直接控制,与其在职权上设置障碍,倒不如直接拉拢刘陵本人。这一点上,孙承宗教得不错,天启学得也算到位。

    “此番京师切实未曾白来,只是若再捞些人回去,当可更佳。”“贪心不足”的刘陵自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