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部域录

第4章 烧梅林死战夺门

    “钩吾部域,位于中源大陆。西接蒙斯汉,东南接扎魃与仰光。婴羊神族,图灵婴羊,公氏‘勾’,神名曰勾越,号‘财神’,行奴隶制,奴斗之风盛。西部为钩吾五州,东部有慕莲庄园,东部沿海为东纵线火山带北段。慕莲庄园乃钩吾鹿族世袭门派,勾越特允其主称神,设公氏‘子’,以梅默江为界,分北庄、南庄。”

    ——《山海部域录·钩吾》

    次日天明,雪也不知何时停了。

    晨光刚微微透进窗子,少年便翻身起来准备离开。

    其实,他也不知自己要往何处去。

    没有家,没有父母,没有名字。

    从有记忆起,自己就像一条小流浪狗,伏在梅默江边的四坎村口乞讨。附近的村民都见过这个孩子,有的瞧他可怜,路过时偶尔扔块馒头。

    年纪再大一点,他就投石打鸟、下水摸鱼,季节不好或运气不佳时,饿极了只好靠偷靠抢,因此没少挨骂挨打,东躲西逃。每天为了活着而活着,吃了这顿不知下顿,早上醒来不知晚上要睡哪儿。

    这样长大的一个孩子,活着又能有什么目标呢。

    霜儿听见动静也醒了,一把薅住少年的袍底,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不愿撒手,哑着嗓子捶地哀嚎:“漂亮哥哥,你就让我跟着你吧!如果被‘暴君’抓回去,我就没命了!”

    少年叹了口气:“你是怎么得罪他的?”

    “我家穷,孩子多,爹养不活,就把我卖给了奴伢子。后来那奴伢子收了许多像我这么大的孩子,都卖到了北庄的一个执事手里。起初说的是做家奴,没想到那‘暴君’简直是个魔鬼!他……”霜儿顿了顿,“他竟然让我们拿着刀剑,相互搏杀!而他就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那里每天都得死上好几个小孩,被砍得支离破碎的……我不想就这么稀里糊涂地死了,就趁机逃了出来。”霜儿说着,眼泪簌簌淌了下来。

    少年长叹了口气,心想,这钩吾的奴斗之风还不知迫害了多少可怜的奴隶,更有多少原本并不是奴隶的穷苦民众卷入其中。转念一想,又起了疑:“北庄神府防范何其森严,你是怎么逃出来的?”

    “哦。有一天晚上,他们似乎有什么喜事,阖府宴酒。等到了后半夜,我们眼看着那小西门的守卫也被叫去喝酒了,来换岗的守卫正在往过走,就趁着这个空隙的功夫往外冲,结果还是有好几个孩子立时就被侍卫击杀了。”霜儿不曾察觉少年的防备之意,“冲出了门的,我们就四散开来拼命逃跑。也不知其他的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所以你一直躲在昨天的崖底。”

    “嗯。躲在那里是没被发现,但是崖底啥吃的都没有,我要是再耗在那里,早晚要饿死了。说不定,如果昨天没遇到你,我今天已经饿死了呢。”

    “你离饿死还早呢。”少年冷哼一声,抬脚就走,“等你真的经历过快要饿死的时候,就知道了。”

    “哎?那你答应带着我了么?”

    “没有。”少年甩开了霜儿的手。

    霜儿怔怔望着他,不知所措。

    离了小庙,没走多远就进了镇子。

    “热气腾腾的包子馒头嘞!”

    “新鲜上货的蜂蜜磷虾、鸡蛋牛奶……”

    镇里晨市朝食的叫卖声传了老远,主路上的积雪早就被往来的行客踏化。少年手中习惯性地摩挲着几颗石子,走街串巷、左顾右盼,正琢磨着从哪个小摊上偷点吃的,却迎面撞见一队狍子黑衣行色匆匆而过,持配的是清一色的慕莲剑,领头儿的脸上赫然有两道新鲜的血痕。

    应该是北庄的杀手。

    想起霜儿那可怜兮兮的模样,少年心中隐约感到不安。

    莫不是她的行踪被发现了?

    他本独行惯了,不愿多管闲事。可他怎不知那子灿少主如何得了个“暴君”的绰号,还不是因为暴虐无道,作孽太多,整个江北谁没听说过他的凶残。

    事情有时候就是这么奇怪。听说归听说,可这事儿若是发生在自己眼前,似乎就觉得和自己有关了。

    罢了。少年掉头朝着黑衣们的方向奔去。

    霜儿后脖子蓦地一紧。

    子狎一只手拎着她的脖领子,另一只手摸了摸脸上昨晚被子灿鞭打留下的两道血痕,咬牙切齿道:“贼娃子!可算逮着你了。”

    此时霜儿的左胳膊已经受了剑伤,血流不止。她手脚不断在半空中扑腾,却无济于事,万急之下,勾起手指冲着子狎的手背狠狠地抓了一把。

    “啊呦——”子狎吃疼松手,同时一脚把霜儿踢到了一个侍卫跟前,“给我捆上。带走!”

    “是!头儿。”

    这一脚正踢中霜儿腹部,剧痛骤生,她忍不住扯开嗓子,当街嚎啕大哭起来。

    “给我堵上!”子狎回头撇了一眼,不耐烦地捂住耳朵。

    “啧——不是堵我的耳朵!是堵她的嘴!”

    “哦……是!头儿。”

    突然,几颗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正中两旁侍卫们的后脑勺。一个黄发少年冲了出来,背起霜儿就跑。

    侍卫们一时怔住,等反应过来慌忙去追赶,竟已隔了好远。

    子狎也看得愣了,难以置信地自言自语:“这他爷爷的什么情况?谁敢在老子的地盘抢奴隶?”

    “漂亮哥哥!我就知道你不会不管我的!”霜儿见是少年,激动得拍手晃脚,喜极而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往少年的袍子上抹,害得他重心不稳,差点歪倒。

    “别动。”少年双臂使劲,颠了霜儿一下。

    少年腿脚极快。

    转眼功夫,他们已绕出了镇子,路过沼泽地,来到一大片广袤无垠的湖泊面前。

    江北素有“千湖之邦”的美称,湖泊湿地众多。

    据说梅默江下游平原的大半都是由江水携带泥沙,历经万年填海冲积而成。眼前湖面已冰封大半,寒酥覆满,个别薄处还有几个窟窿,偶尔有一两尾小鱼露出来冒个泡。

    “你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少年问。

    “紫莲湖啊。紫莲湖你都没来过吗?”霜儿从少年背上下来,“不过现在是在冬天,也看不到紫莲了。”

    少年像没听见似的,目光四下搜索,回头问道:“你会不会游泳?”

    “不会……”霜儿低头瞟着少年的脸色。

    “游泳啊。游泳你都不会吗?”少年模仿着霜儿方才的语气,“不过现在是在逃命,现教你也来不及了。”

    霜儿气鼓鼓地红着脸,不吱声了。

    少年瞧着她好笑,扯下自己的灰袍一角,利索地给她的胳膊包扎上。

    沿着湖边寻觅,少年瞧上了一个隐蔽的树洞,拎起霜儿塞了进去,随手抓来一些挂着雪的香蒲芦苇枝子挡上。

    “不会游泳,你就待在这里面不要动。我去引开他们。”他摘下霜儿的红围巾,“这个给我用用。”

    “哎,这可是我娘留给我的。”霜儿拽住。

    少年一皱眉:“真是个傻猫。命重要还是围巾重要啊?”

    “命……命重要。”

    “霜儿,你年纪还小。想要生存下去,就得多学一些本领,让自己变得更强大。”少年掏出靴子里的赤铜匕首,“我拿了你娘给的东西,那就用这个匕首抵吧。你留着防身。”

    “这个匕首,也是你娘留给你的吗?”

    “不是。是我小时候和一个小混混打架抢来的。”

    “……”

    说话间,远处传来异动。

    少年拍拍霜儿的头笑了笑,拿起红围巾,迅速往远处奔去。

    记忆这东西并不恒定,而是变幻莫测的。

    许多朝朝暮暮,都抵不过某一个像是被施了法术的瞬间。

    但这个瞬间发生的当时,它并不被察觉。要到多年以后,才越发在记忆中显现。

    当少年的笑脸从树洞消失的一瞬间,霜儿的心如同被雷击中一般。

    她呆愣住了。

    “这是他第一次对我笑。”

    她既担心他的安危,又害怕他们就此离散。

    似乎,竟然是后者的感觉更强烈些。

    隔着一丛丛枯黄载雪的芦苇荡,只见少年将那红围巾扔进了冰窟窿,他自己趴在湖面上又哭又嚎,待后面的侍卫临近了,他便一跃而起跳入了冰窟。看得霜儿惊心动魄,感动不已。

    子狎瞪着湖面,气得直跳脚,令侍卫们把那红围巾捞上来。

    此刻他倒认出来了:这个毛小子,似乎就是昨日在逆盘山跳崖的那个!“又跳崖又跳湖,你小子很能跳啊!以后可千万别跳到我的手掌心里,哼。”

    霜儿心急如焚。

    那些侍卫刚走,她就钻出了树洞,胳膊上的伤口被抻得疼了一下。看着少年为她绑伤口的一截衣襟,发现上面绣着半幅灵兽图案,既像鳞族又像水族,反正她在北庄可没见过。围着湖边转了大半圈,却再也不见少年的踪影。

    “我是不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她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