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二，辰时一刻（上午七点十五分）。

    太子桓陪着太子妃母子，出了寝宫，来到前坪。前坪，停着一辆木辂马车，四个骑着马的带刀护卫。

    木辂马车是一种只涂漆没有任何装饰的马车，为四品官员的常用出行马车。按规制，去参加重大活动，太子出行可乘金辂马车，配仪仗队。

    太子妃见了，提醒说：“太子，这是去参加父皇的圣寿庆典，坐这车去，不太好吧。”

    太子说：“节约一点，没什么不好，上车吧。”

    行事低调，这是太子一贯作风。

    三人上了马车，在四个带刀护卫的护送下，出了太子府，朝皇城赶去。

    这天是天宁节第三日，节日的气氛依然很浓。街道关键处，禁军持着钢枪，或站岗，或巡逻，维持秩序，守护着京都。

    辰时正（上午八点），马车赶到了西华门。

    这个时候尚早，进皇城祝寿的官员还不多，排队等候检查的马车自然也不多。很快，轮到太子的马车。

    见是太子一家，监门左使何蘚慌忙施了一礼，说：“下官见过太子殿下、太子妃，今日入皇城者，不许带任何护卫，请四名护卫留下，在皇城外等候。”

    太子出行，是最简约的了，居然还不能留下护卫？

    太子妃有些生气，说：“这是太子殿下的贴身侍卫，怎么可以留在城外？要是出了事，你担待得起？”

    何蘚说：“下官只是奉命行事，请太子妃不要为难下官。”

    太子妃说：“奉谁的命令？”

    何蘚说：“皇城司副使，嘉王殿下之命。”

    太子是储君，作为臣子，嘉王竟敢命皇城司的人阻拦，太放肆了。太子妃一恼，训斥道：“你这厮，如此大胆，眼里有没有太子殿下？”

    “何监门使是履行职责，太子妃勿怪。”太子急忙说，“本宫要陪父皇用午膳，未时（下午一点）出皇城。你们四个，到时候来此门接本宫。”

    “是——”四名护卫齐声答应。

    通过西华门，马车沿着西华门横街直走。

    太子妃憋着气，好一会才说：“一个小小的监门使，怎么这么嚣张？”

    太子说：“父皇圣寿，出进的人多，如果不严格，要是混进了歹人，如何是好？”

    太子妃说：“你总是替别人想，不为自己想想。你是太子，是储君，是未来的皇帝，该有的威严必须有。”

    太子说：“琏儿，你这样想，会害了我，害了湛儿的。”

    太子这样说，并非多余。

    自从母后去世，赵桓就在孤独中长大。十五岁时被封为太子，是因为他是嫡长子，官家迫不得已。当太子后，他没有母后一系的势力，依然是势单力薄。宰执大臣里，公然和他走得近的，没有一个。

    没有大臣支持的太子，会有权威吗？

    太子妃心中其实明白，她只是气愤，发泄几句而已。听太子这么一说，她马上噤声，保持沉默。

    马车直走一炷香（三十分钟），到了紫宸殿门。从紫宸殿门进入，便是父皇接受百官朝拜贺寿的地方——紫宸殿。

    马车减慢速度，在紫宸殿门前缓缓停下。

    太子先下马车，从太子妃手中接过孩子。太子妃撩着裙子，从马车上小心翼翼地下来。一下马车，她便接过孩子，抱在怀里。

    太子陪着太子妃母子，正要进殿门。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一辆马车赶来，康王赵构探着脑袋，朝太子大声喊着。出于礼节，太子立住脚步。

    马车停下，康王从马车上跳下，小跑到太子面前，说：“太子哥哥，我想看看湛儿。”

    此时的康王，虽未成年，但身材高大，看上去像个成年人了。见他还这么孩子气，太子不由说：“九哥，你是王叔，不可毛毛躁躁的。”

    太子妃说：“九哥也是孩子，别要求这么高。湛儿，九王叔看你来啰。”

    康王逗弄着湛儿，湛儿时不时发出笑声，很是高兴。

    正逗弄着，又一辆马车过来。还没停稳，嘉王赵楷从马车上跳下来，急忙行礼：“臣弟拜见太子殿下，太子妃。”

    太子说：“三哥，兄弟之间，不要这么生分。”

    赵楷说：“臣弟拜见太子，这是礼节。”

    太子说：“三哥，九哥，你俩怎么都来得这么早？”

    “我们想先去看望母妃，所以来得早些。九哥，时候不早了，快上马车。太子殿下，臣弟告退。”赵楷说完，上了自己的马车，朝西赶去。

    康王也上了自己马车，朝西赶去。

    他们都有母妃可见，唯独我没有。从我八岁开始，母后就离我而去，留下我孤孤单单一人。有了伤心事，有了不愉快，我无处诉说，也无人倾听。看着两辆渐渐消失的马车，太子的情绪低落起来。

    太子妃感受到了他的不乐，急忙说：“湛儿，为娘抱不动了，要爹爹抱。”

    “爹——抱——”赵湛拖着长音，奶声奶气地说。

    “好，给皇爷爷拜寿去啰。”太子抱过孩子，进了紫宸殿门。

    紫宸殿前坪，已经来了不少官员。见到太子、太子妃，他们也只是一般的礼节，并没有想要亲近的愿望。

    太子也不在意，朝大殿的偏殿走去。在接受朝拜前，父皇会在偏殿歇息。太子想去那里等父皇，也好让湛儿亲近亲近皇爷爷，增进他与父皇的关系。

    一进偏殿，太子、太子妃的眼睛亮了。里面，有近二十个弟弟妹妹，肃王赵枢、景王赵杞、济王赵栩、益王赵榆……安德帝姬、茂德帝姬、洵德帝姬、显德帝姬……

    弟弟妹妹们纷纷过来，拜见太子、太子妃，逗弄小侄子。

    平时，未成年的皇子、皇女随着母亲，住各自的宫殿，难得见上一面。成年后皇子外第，皇女出嫁，更难聚在一起。皇子皇女们明白这一点，很珍惜这样的机会。虽然彼此不太熟悉，但很快，亲情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开始融洽起来。这个时候，这里没有长辈，只有兄弟姐妹，只有亲情，他们相互交流着，嬉戏着，好不亲热。

    嘉王、康王也进来，蹦着跳着加入到了这个快乐的集体。

    太子素来不喜热闹，也被这种气氛感染，时不时和弟弟妹妹互动一下。

    偏殿门口，一身盛装的官家正要进来。见到嬉闹的儿女们，他露出微笑，示意杨戬不要惊扰他们。然后，官家直接去了紫宸殿。

    “咚——咚咚——咚咚咚——”鼓声响起，昭示着庆寿活动正式开始。

    父皇怎么不来这里歇息？

    太子、太子妃急忙招呼弟弟妹妹们，整理衣裳，去紫宸殿。

    紫宸殿龙案前，官家正襟危坐，郑皇后陪坐在一侧，龙案上摆着一个金制茶壶两个金质茶杯。龙案左右下首，各放一案桌，上面也各摆着一把金质茶壶，一个金质茶杯。大内总管杨戬、大内副总管李彦，分站在一旁，随时听候官家差遣。

    大殿两旁，摆放着近二十张案桌，案桌上的茶壶茶杯一律为银质的。左边案桌，分别坐着太宰（左相）蔡京、少宰（右相）王黼、枢密使童贯、太尉梁师成等三品及以上重臣；右边案桌，分别坐着亲王、郡王、国公等皇亲国戚。

    见皇子皇女们进来，李彦急忙安排，命内侍将太子、太子妃引到龙案左下首的案桌，将嘉王引到龙案右下首的案桌，将其他皇子皇女引到大殿左右第二排的案桌。

    座位安排妥当后，李彦走到龙案前，唱喏道：“奏乐，请各位大臣、皇子皇女站到大殿中央，向皇上行三十三拜礼。”

    听到李彦的唱喏，鼓乐声起，大伙纷纷起身，走到大殿中央，排好队，朝官家行三十三拜礼。

    拜礼完毕，官家赐座，大家回原座位坐好。

    官家扫视了一下，说：“朕今年的圣寿，只举办一个小仪式，等艮岳落成，再邀请各国使者、文武百官、社会名达，举行一个盛大活动。”

    “吾等恭祝皇上万岁，万万岁！”大伙齐呼。

    官家讲完，便是客人们依次向官家献寿礼。

    这是一次难得向官家示好的机会，皇亲国戚自然会拿出上好的礼品，有送宝石的，有送书画的，有送文房四宝的……

    官家并不缺这些东西，图的就是一个高兴。他一边听送礼者的解释，一边命李彦当场回赠礼物。

    轮到太子时，大伙齐刷刷地看着，想知道他送什么礼物。

    太子捧着一个长木匣，走到殿中央。他打开木匣，从里面拿出一副画轴。两个内侍过来，将其打开，展现在官家面前。

    这幅横轴长约两米，宽约半米，画面右侧是一树荔枝，枝条上的荔枝红润饱满，如颗颗红色珍珠。画面左侧是数只孔雀，正在啄食地上掉落的荔枝。其中一只，抬着脚步，想要登上荔枝树下的小土堆，啄食枝条上的荔枝。画的左上角，题有“孔雀登蓬莱”的字样。

    整幅画，用笔精工，孔雀栩栩如生，以孔雀登蓬莱寓意官家入仙境，寿无疆。

    “太妙了！”大伙看了，忍不住抚掌称赞。

    太宰（左相）蔡京借机出列，说：“皇上，皇太孙将满一岁，还没有封号。今天是良辰吉日，臣奏请皇上，赐皇太孙检校少保、常德军节度使、封崇国公。”

    没想到蔡京会为湛儿求取封号，而且求取这么高的封号。太子又惊又喜，急忙向蔡京躬身施礼，表示感谢。

    其实，作为皇太孙，赵湛得这样的封赐，并不为过。皇子皇女们看着自己的父皇，希望小侄儿能有这样的封赏。

    忽地，少宰（右相）王黼出列，说：“皇上，太师此奏不妥。古制曰，家无二主，亦无二副，有适子无适孙。皇上春秋鼎盛，恩泽四方，我大宋富甲天下，威震天下。太子还是储君，太师就急着以皇子之礼封东宫之子，意欲何为？”

    这厮不是说我把东宫当做人主，想邀定策之功？被他这么一引导，官家难免不这样想。想到这，蔡京脊背发凉。他不敢解释，更不敢反驳，只能静静地等，等官家如何判断。

    整个大殿，鸦雀无声，静默中带着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