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井波澜

深夜匪患

    玉竹睡得迷糊间,听到奴仆来报:“匪徒趁夜袭来,已涉水过了河,和府兵族人以夯土墙为线互相攻伐。”

    玉竹就起身匆忙穿上了衣服,戴了平常不太穿用的护甲,一行人刚到前院房中等候消息,李玉竹就全副武装扶着王老姨娘进来了。

    “不是说明日里才正式行动嘛,怎么今夜匪徒就打上门来了。”王老姨娘说话间听到外面喊杀声震天,一个府兵身上带血的进来面见李玉竹,后面还跟着十来个人的小队,为首的正是齐鲁身边的贴身护卫阿信。

    “李小娘子安好,在下乃齐阿信。吾家小将军此刻正在大门口和匪徒交手,得到消息说有一队匪徒闯了进来,小将军白天受了李玉亭大人托付,特意叫吾带了一小队进来护卫李家女眷。”

    玉竹看到这队府兵心下安稳了大半,心中感念齐鲁做事周全,又看向李玉玲道:“堂姐照顾好大母,我去书房问这小将些事情。”

    玉竹带着阿蛮陪伴在侧,又将阿信请入了书房,开门见山的道:“匪徒在各县奔波藏匿,本是疲惫之师,李家夯土墙又是附近有名的易守难攻,今日后半夜仓促来袭,又是何道理,是否有泄露消息出去,引得匪徒背水反击?”

    阿信道:“小将军前半夜出去联络了张家族中和李家别院的管事,只这两家并不来得及和匪徒互通消息,第一个是那边被斥候盯得着紧,寻常人进入沼泽芦苇荡内不了,还有一个原因便是此匪徒乃是外地游散而来,并不是本地的,是以和本地大户勾连可能性几乎没有,小将军也觉得奇怪的很。”

    “此事很有些蹊跷。只希望小鲁世兄和族人少些伤亡,尽快伏诛匪徒才是。”

    阿信道:“请小娘子放心,咱家小将军虽然年少,但是经历过诸多阵仗,七岁就被大人带出去围观剿匪,十岁就能跟着府兵队伍出战,如今十八岁上,大大小小战事也经历过十几场,今年底就要出发去陇西关隘了,对上凶狠的西番人,那才是真正的搏命了。”

    玉竹就奇道:“小鲁世兄父亲乃是一方大员,补个实缺轻而易举,怎的还要去边关博命?”

    阿信就道:“好叫娘子知道,咱们太守大人虽在此地是一方大员,豪富豫州,但是大人本身的家族却是在京都的,嫡亲的兄长正是超品的镇国公,夫人娘家老太爷那也是入内阁的人物,舅兄是顶尖核心实权派,咱家公子去边关是投奔的姨丈大将军忠勇侯袁毅,为的是将来平步青云,只靠恩荫庇佑如何能成大器。”

    李玉竹心内震惊不已,齐家真豪门世家贵族,齐鲁虽然出去边关镀金十分危险,但又何尝不是普通人筹谋不到的机会呢。她有些忐忑道:“阿信大哥,我在你家小将军面前可有失礼过,希望他别怪责才是。”

    阿信听到这话就知道玉竹是个明白人,笑道:“小娘子何必胆颤心惊,小将军为人虽然正直执着,但是心胸却极为宽广,等闲不会同小娘子们置气的,况李娘子日常循规蹈矩,何来担心冒犯之处。”

    玉竹轻舒口气道:“还请阿信大哥告知你家小将军,今夜匪徒突袭之事怪异还是要留意细查的。”阿信就点头称是。

    玉竹暗自沉吟,只是她如何能想明白此事,那郑秀云乃是大国师十不全道长徒弟,十不全又是修道的高手,等闲传信托梦之术如何难得到此类高人。

    正在此时,外面留守的奴仆就有人大声喊道:“有匪徒闯进来了…”其后声音戛然而止,须臾间大门被踹的咚咚作响,李玉玲拿着短刀也站了出来准备杀敌。

    玉竹从书架上拿了李彦回惯常用的两把短戟带着阿信等人走到院中,阿信小队就拱卫在她身前,备好弓箭和长刀。

    外面夯土墙几处墙垛都燃着麦草,夜色里红光冲天,一望无际的新乡县平原上,张家和刘家别院入驻的府兵斥候一眼就能看到异状。一队又一队的兵士半夜开拔极速向着李家族中赶去,少部分的骑兵已经先头出发到半路了,喊杀声已能清晰传来。

    这边李玉竹众人在院中防备,外面踹门的一个匪徒道:“听说这家的小娘子样貌极其美丽,撸了去定能叫她父兄掏干的钱财来赎人。”

    又一个道:“小娘子快些开门,咱们来接你安稳出去走一遭,再不开门,门就被咱们踢坏了,岂不可惜。”

    李氏族长家的三进院子院墙极高,院门的木头也是几十年的老木,匪徒没有攻城工具,只徒手拆门是以并不能很快闯进来。

    推搡间外面听到府兵追杀来的声音,又是一阵喊杀声,动静极大,李玉竹握着双戟的手冰凉僵硬,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传来阿离的声音道:“开门吧,匪徒尽皆剿灭。”

    阿信就前去拉开大门门栓,打开大门,灯笼微弱的火光照耀下,李玉竹脸色白的惨淡,望向外面的府兵,火把之下,齐鲁正站在兵士前方,他修长宽阔的身影安稳沉静,流畅的面部线条包裹进头盔的阴影里,浑身沉甸甸的甲胄看起来既冰冷又可靠,玉竹一时间眼中溢出热泪,刚才匪徒破门的动静还在耳边回响,此刻劫后余生的喜悦就充满了心间。

    齐鲁走进院中,对着大家道:“匪徒多数伏诛,少数战死,这大门口尸体有些多,诸位女眷还是就呆在院中的好。如今恐还有零散藏匿,李家族人会和一部分府兵挨家挨户排查,阿信就继续留在这里护卫李家女眷吧。”他后来对阿信说着话目光却望向李玉竹,俏丽柔软又调皮的小娘子半着甲胄,手握两把短戟竟分外的英姿飒爽,竟是别样的一种风情,直叫人挪不开眼睛。

    李玉竹道:“辛苦小鲁将军了,将军可要先卸甲洗漱修整一番?”

    其余杂事府兵和族人配合即可完成,齐鲁一时闲散了下来,他刚才夜间杀人时用的是一柄三十斤重的大刀,穿戴的虽是半幅胸甲和护臂,但是一路砍杀过来,耗费不少能量,此刻东方鱼肚白时刻,齐鲁迎来了肚子咕噜的叫饿声。

    齐鲁有些脸红:“我去清洗一番,若是小娘子有时间可以送些饭过去。”

    李玉竹脸也红了,答道:“小将军快去卸甲吧,我这边就叫仆人准备饭菜,打仗实在是耗费力气,是咱们家准备不周了,请小将军原谅则个。”

    齐鲁摆摆手要走出院子回客房去,才走了两步就又停住脚步回头道:“你怎么叫我小将军了,好生见外,还是叫世兄吧,咱们俱都是熟识的家族,按辈分排出来大小即可。”

    李玉竹就应声道:“是,小鲁世兄。”清脆的声音回荡在耳边,齐鲁终于心满意足的走了。

    这边李玉玲大着胆子朝门口处张望,就着火把才看清楚情况就哇的一声吐了出来,原来门口的一波匪徒被直接割了头,剖了腹,难怪齐鲁甲上恁多血,李玉竹忙扶住李玉玲,将她架入屋内,王老姨娘就给她擦嘴喂水,埋怨道:“你好奇尸首做甚,好好的呆着不行嘛?”

    李玉玲此刻才发觉生命的脆弱和不堪,在西北经商时其实真就是小打小闹,如今这般真刀实枪的割头切肚子,实在叫普通人难以接受,想到齐鲁,李玉玲觉得手脚发寒,又觉得自己实在是无能,竟能如此害怕一个人。

    李玉玲在剿匪那日后就病倒了,整日昏昏沉沉,无精打采,连累的王老姨娘身体竟逐渐健康精神起来。如此过了半个月,族中秋收完毕,准备种冬小麦时,李玉玲才逐渐精神饱满起来。

    她靠坐在廊下,正午的阳光明媚柔和,已经入秋许久了,她也很久没有想起来刘柏溪,就是安静的生存着,仅此而已。

    说回那日,李玉竹吩咐厨房备饭给齐鲁送过去,破晓时分齐鲁才收拾停当,李玉楼跟前跟后的处理族中的琐事,匪徒凶狠,虽然没有闹出人命,但是受伤的府兵和族人甚多,安置受伤的去何处包扎,巡逻搜索的队伍何换班,族中人人出动,抬尸体出去墙外的谷场,关押看守投降匪徒,给府兵备饭等也是个极伤脑筋的活。看他忙碌个不停,玉竹就自个带着两个身边人由阿信护在身畔,来到了府兵休息的客院。

    齐鲁正站在院中和几个百户说话,抬眼间看到了玉竹,长话短说挥退了几个人,朝玉竹走来道:“世妹可是有话要说?”

    玉竹就和他一起并肩站在院中看着青灰色的天空,广阔无际的天幕,深沉厚重。玉竹道:“我只是普通人家的小娘子,上次听世兄讲到十不全道长,又结合今次匪徒破门找我之事,我愈发觉得玄之又玄,我平日里没有出过豫州,从没有得罪过何人,更不识得匪徒之流,为何会被匪徒惦记,想请世兄为我解惑。”

    她抬头看到齐鲁沉默,又道:“并不需要现下就知道,世兄查明了真相告知小女一声吧,也不用特意过来,叫阿传话即可。”

    齐鲁一夜没睡,此刻眼窝有些凹陷,双眼却黝黑发亮,他安静的沉思了一会儿才答道:“世妹还需提防身边人,人和人的本性从来都是不尽相同的,有些人披着羊的外衣内里却是一头恶狼,今日之事我自会查明真相,到时候同世妹讲一声就是。”

    李玉竹行礼感谢,齐鲁回礼,两人一时无话,都盯着远处的天边,不知何时已经泛起了橘红色的霞光,饱满的朝阳缓缓升起,秋日寒凉的夜色褪去,两个人都被踱了一层暖阳。

    李玉竹回头看向齐鲁:“世兄中秋节好!”

    齐鲁也回看向她,清晨的日光下小娘子脸颊上倒映着粉红色的光,浓密的睫毛下是灼灼如水的眸光,雪白娇嫩的脸颊上绒毛清晰可见,齐鲁轻声道:“世妹中秋节好!”

    李玉竹听着他清润柔和的声音,内心有些激荡,一个人一生中总是有些野望难以达成,比如跨越阶层和另一个人比肩而立,不是以卑微的姿态,而是仍旧可以做自己的主人…但那是永远都不可能达成的妄想。

    李玉竹躺在床上睡回笼觉之前还在想,她余生肯定会时不时的想起中秋节前夜,夜凉如水的晚上,有一个人是如何英勇无畏,驱散了夜光,救她于危难之中。中秋节早晨的明媚朝霞都没有他来得夺目耀眼,以至于她压根没想起来那天早晨的霞光是何等惊人气象。

    正午时分李玉竹还在安睡,两个人影轻巧的走入卧房,掀开帐子,看着她睡得通红的小脸,又伸出手拢拢她的头发,才轻松舒口气出来,对着后面一个道:“出去说吧。”

    这两个人又悄默声的离开卧房来到耳房中说话,年纪较大的就道:“我回去的真不是时候,偏偏老爷夫人又去了州府中,就赶上了匪寇来袭,还好有小鲁将军相互,否则娘子便是要被毁了。”

    另一个就是阿蛮,她之前没有太放在心上,因为齐鲁来得及时,此刻忍不住问道:“吴妈妈,这话怎么说?”

    吴妈就叹口气,抚抚她仍旧略显稚嫩的脸庞,道:“咱们家虽然是乡下耕读之家,但是后宅的女眷轻易也是不能招惹名声官司的,竹儿自小至大都活的严谨,从来不肯行差踏错半步,求的也就是姻缘平安顺遂,倘若真被贼人撸了去,别的不说,多好的姻缘没了都是小事,流言蜚语的能把人逼死。”

    阿蛮内心震撼:“妈妈,这事如此严重?”

    吴妈语重心长道:“你和阿姮日常在娘子身边不仅是要照顾娘子饮食起居的,还有最重要的一个就是人际来往,娘子接触了什么人,有什么可能潜在的危险,人心隔肚皮,小娘子之间爱耍小性啦,嫉妒啦,男人们就是爱攀比家财,你要认真关注好娘子的交际才是。”

    阿蛮锤着小脑袋一一点头答应下来,认真道:“妈妈放心,我以后一定看好娘子,便是匪徒真的来了,我也能顶替了娘子去死。”

    吴妈听后就笑道:“傻孩子,别轻易说死,咱们都要顺遂的活着,照顾好娘子。”

    阿蛮心中松了口气,知道吴妈这是宽宥了她。

    晚间时分,李彦回及夫人张氏回转,李彦回安慰一众族人直忙碌的半夜才得闲,张氏就来到女儿房中陪伴,又问了吴妈阿蛮等人的话,才放下心来,各种心疼安慰李玉竹就不多提了。

    小半月后族中恢复了正常,该秋收的秋收,养伤的也好了大半,少数重伤的也安排好了之后事。

    不久后便收到了郭家的拜贴,正是霍子嘉的族人上门来访。

    李彦回收了拜贴,等客人上门,互相见礼后那族人道:“子嘉带一副银杏图回去,家中长辈无不喜悦开怀,咱们两家是多少年的交情,小辈们能结亲,是喜上加喜的好事。”

    李彦回就正色道:“实不相瞒,家中小女玉竹才十三岁多,此次说亲的却是我那逝去兄长的幼女玉玲,玉玲今年十七岁正好匹配霍子嘉,世兄觉得如何?”

    那族人道:“竟不是玉竹,子嘉还想着来年下场得了功名再正式说亲呢,那时玉竹刚好到了差不多年纪,府上再留一年便可发嫁了。”

    李彦回就道:“我兄长就这一个女儿,教养的也十分精心,如今在族中我也是当女儿一般爱护的,她之前虽亲事不顺,但责任却不在她,那是个好孩子,孝顺又懂事,世兄还是回去和子嘉父母再商议一下吧。”

    那人心中叹息,子嘉今年错失了举人也失了份好姻缘,秀才的身份李彦回却是不大看得上的,本来没有刘家嫡子出面还有几分机会,被刘家嫡子一比较真个就是低了一层了,想来李家是要应了刘家的。

    果然,几日后霍家还回了银杏图,李玉玲的婚事又要搁浅了,刘柏溪自那日后刘家根本没有了消息,玉竹年纪还小李彦回并不着急给她早早说亲定下。

    刘柏溪此刻正在刘家别院里,他近些日子无心读书,日常爱在后院花草间来回走动吟诵诗赋,看到修竹想起来白云观后山竹林中安有鱼的狠心拒绝,看到挺拔矫健的树木焦黄了树叶又想起来那天突然头脑发热索要的银杏图,秋雨连绵里想到的是李玉玲渐行渐远的背影,还有那日在李家客院中的迤逦美梦…

    一个仆人进来打断了他的沉思,道:“公子,外面有自称安姓的小娘子要面见公子。”

    刘柏溪心中一震,想到她对自己终究还是有些感情的,又想到双方家世实在距离太大,始终觉得有些不安。

    在紫藤花的走廊下,安有鱼一身素衣仙气飘飘,整个人黑发明眸夺目耀眼不似凡人,刘柏溪一时看呆住了,两人四目相对,眼中都是对方完美的皮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