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枢追忆

第四章 祖堂

    到家隔一早,又是被敲门声吵醒的,我一边拉门一边准备说台子已经下熟了,不用再练了。结果一拉门发现所有人都穿戴好了,四叔说,走,小子,带你认祖堂去,出门的时候发现林雪涛也一身白衣,而且做工相当精细,比祖师而身上的还要精致些。见我神情不解,林雪涛说,他一会要见前辈呢,要留个好印象,我当时还疑感着见死去的先人要这么正式吗,谁能想到我后来见那几位祖师兄姊穿得比他还端正。

    用了早饭,下到五锁台时不见祖师,四叔说祂去取东西了。崖中间的台子就这么大,祂能去哪,我当时想。四叔把我和林雪涛领到台中央最大的铁锁处,叫我们瞧好,学下了以后他不在村里的时候好叫我们两个顶事。他手从锁链与台子的相接处一按,地上凸起了一张圆盘,将圆盘旋了几圈后圆盘猛的嵌入地中,随之出现的盘外三圈手掌宽的环盘,四叔用手拂了拂,上面刻着的不是什么八卦四象,而是祖师会随手写下的不知道什么含义的符号。

    四叔说,这东西的认法谁也不晓得,只能一遍一遍的操作,将环盘的转法熟记于心,熟到闭了眼,也能将每个壕扣相拼。话说着,他手动着,在轻轻的一声“擦”后,五锁台靠路这头的崖壁上出现了一个四方轮廓。我这会儿还饱受震憾的看着,四叔往我手里塞了一个白玉柱子,只有拇指那么大,指指那个轮廊,说,摸锁孔去吧,雪涛当时也是自己找的锁孔,自己找一次就能记下了。

    那个四方的轮廊的质感到现在我都很难描述,远看上面蒙着一层土,可摸到的时候又干净得很,有金属的光泽感和冰凉的触感,但按压与敲击起来又像木头。摸索了一阵,在中上偏左摸到了一个圆圆的小孔。身后的四叔说着别把手伸进去时,我把那圆柱的白玉钥匙塞了进去,留了个小头后就塞不动了,我用力往里一推,那四方的“门”一颤,随着我的后退,“门”缓缓下沉,现出一条黑黢黢的洞道。

    我兴奋又茫然地回头看那两人,林雪涛向我跑来,而四叔一边向这边走一边哈哈两声,问,钱箍子没摘吧。我拍一把左臂,摇头。四叔就一手揽林雪涛的肩膀,一手按在我脖子上,推前一推,走,走,黑了看不清就摸一下墙,别怕土!

    没由头的这么一搡,我向前踉了两步,没站稳,一把按在隧道的土壁上,令我意外的是,按到的除了土,还有什么植物的叶子。只在下秒,我就看清了这是什么,因为这叶片的叶脉在我接触到它的时候发出了淡淡的光,而顺着叶脉扩散开至其他茎,叶。洞道内一时有了柔和的、温黄色的光,像浮在空中一样朦胧,照不了多亮但能看清身旁的情况加脚下的路。我也看清了道内的情况,维持土壁的就是这种植物,枝与茎有些像爬山虎,但有棕灰色的树皮;叶片是常见的两头窄中间饱的绿叶,只是金色的叶脉实在吸睛。洞内的环境变化让我惊的说不出话,是一旁的林雪涛把我肩膀一搭,说,这是“呓春枝”,是万枢七义的老幺,也就是“不若祖师“留下的,漂亮吧!要是没亲眼见过哪信世界上还有这种植物呢!走了莫仇,别愣了,要不一会师父来了见我们没进要催的。

    我那时隐约觉得,今天要么要有大事发生,要么要告诉我些什么了,事实证明我直觉还挺准。

    在这朦朦的光中我走的很慢,听了不少西方童话和东方神话,这种人间真实存在的不可思议的景象真的展现在我面前时,再神经大条我都不能不放缓呼吸,生怕动作太大打破这种幻境。而四叔也不说话了,跟在我和林雪涛后面,看我小心翼翼的走,看林雪涛有一下没一下的戳着呓春枝的叶子。

    可能是我走太慢了,本来不长——我也是又去了几次才发现这段路真不长,也不知道当时怎么走了那么久——的一段路硬是走了半个钟头,而林雪涛和四叔似乎也不介意我头一次来对景观的痴迷,也只是慢慢地陪我走。半个钟后,一片开阔些的房间出现在我眼前。是一个被呓春枝枝条密密麻麻织起的洞穴,有些和“门“一样质感的承重柱。彻底走进来才发现这地方挺大,周围有比人高的蜡烛,有些烧了一半,流在地上的有一大片、承重柱上除了呓春枝就是青苔,洞内泥草味和焚香味很重。抬头看,才能看到一个又一个牌位架在壁上。正对洞道的,是七个同样大小放在地上的牌位,牌后,是一个深坑,当时没有靠近了看,也能感受那里决对深不见底。而坑内伸出的,是在公墓前祖师交给我的那种枝干的应该是树冠部分。我的脑子里瞬间有了那个名词:浮生若梦。

    四叔摸了摸我的头,一边说你小子今天都愣住几回了,这么没想像力,一边扭头招乎林雪涛说你去把蜡都揉一揉,我给莫仇这小子讲。话落,他指着承重柱说,这一共六台柱子,树前的五台,对的是万枢虹谷内的长信庭、青荫楼、怀金池,霄关和掷玉台,那树后的那个呢,对的就是毙尸宫。啊,那树啊,就是我们说的浮生若梦,这个的故事就得你祖师待会来了给你讲了。

    四叔领着我走向那七个牌位,我才看清虽是七个牌子,但第三个和第七个并没有刻字,第七个上只刻了一条枝子,不难认出那是呓春枝。四叔不知道从哪搜来两个垫子,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先往其中一个上面一跪,给我使了个眼色,我也照样做了。看清了除第三个以外从左到右依次刻着万则谨、林枢之、李赫成,王泷、于敛锋加最后的呓春枝的牌位,四叔才说,这七位,是当年最初约下万枢之盟的七人,最后叛道已除,只五师祖王泷和化师祖汶宁了。汶宁?就是不若祖师?她变成呓春枝了?为什么没有老三?是因为身为无道祖师的老三林希还活着,对吗?我的心直跳。

    四叔手一指,指向壁上一个个牌位,从万明崖、林琀讲到万这个,林那个,偶而穿出来个姓王的,共同点是我那时一个也不认识。但到最后,他指了一个角落,说,那是我的位,我林洪泽的位。诶,你别觉得不吉利,你四叔我年轻的时候没少做浑事,如今却能还根归宗被祖师认了,这是我的大喜啊。

    等我拍腿站起来的时候,朝浮生若梦所在的坑里看了一眼,深不见底,黑如顽夜。

    掉进去可是只有死路一条喽,祖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祂一手捧着一节浮生若梦的枝子,一手搭在林雪涛肩上,而林雪涛也一副既兴奋又紧张的样子。我不由得更压了压满腔疑问,故作镇定地说,您去哪了,我还等着您讲故事呢。

    得了吧,祖师说,知道你一肚子想问的,得等你把肠子理顺了再开口,省得你一头兴劲问个不停。

    您的意思是我都能问了是吗。我感觉到自己的声音一下响亮了。

    祖师点点头,叫林雪涛把祂手中的枝子递给我,自己不知道从哪掏出来一个泥坛子,开了封,一股老酒味弥漫开来。将枝子去给先人焚了,我先给你讲,祖师一边说,一边抄着坛子喝了口酒。

    浮生若梦的枝子烧起来没有烟,连余烬都很少,这是那天我在墓园就知道的,因此没有疑问。接了四叔递过来的火,照做了,对着那七块牌位点了枝子。

    接下来我说的,你记好,记死,忘了就要挨罚。祖师站到我身边,看着牌后的浮生若梦说,你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没什么好瞒的,我就是林希,你们的无道祖师,也是以活人封墙、创泯伦道,造长生债,炼尸太岁的,本来已经该死了的林希。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又注意到了一两个新词。

    祖师接着说,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日后你有的是时间研究,我现在要你记的,只有三点。其一,这里祭的其余六人,都是我的兄弟姊妹,也是你们祖先基业的创立者,不可不敬。

    我死死盯着那几块牌位。

    祖师看了我一眼,蹲下身摆弄了几下烧着的枝子,拉我也蹲下,其二,浮生若梦很重要,这是我义兄,也就是林枢之坟前长出来的,这里这株并不是母树,但我仍然相当、相当重视,母树在万枢,后人们都认为烧给逝者子树的枝子能沟通万枢,也就我默允了,后人就把这当作对亡者的最高礼仪,话是这么说的,谁要是乱动浮生若梦,我就把谁做成肥料养树。

    祖师这么说的时候,我猛地转头看祂,祂依然用着那淡淡的陈述语气,脸上一点变色地没有,好像刚才完全没说出灭口之类的活。

    祖师看我看祂,祂也瞧了我一眼,手一伸,四叔把他平常戴的白珠串子递了过来。其三,所见所闻,二字,保密。

    我在心里默默说了句说漏嘴会怎么样啊,祖师像是猜到了我在想什么,说走漏了要事的话,你知道这串子有多少颗珠子吗。

    这串子是四叔戴的,我和他熟了之后没少借过来盘,是七十四颗不知道什么动物的骨头串的,每个骨珠子都打磨的光滑圆润,一般大小,四叔只说了这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必要的时候受传人会串一两个珠子上去,不过珠子的数量还是不多不少才最好。我在那之前都没细想过这段活,脱口而出七十四颗后,我有一阵不好的预感。

    祖师点点头,把串子绕在手上转转。那串子就会多一颗珠子。祂垂眼看着正在燃烧的树枝,依然地,一如即往地,音同寻常地说。烧火照得祂眼睛更加明亮,面目着光镀若金身。

    火灭之前,祖堂里没有一个人再说话,火灭之后,我沉沉地对着那七个牌位,对着浮生若梦,对着那没有刻字的空牌,磕了三个头,祖师把坛子里剩下的酒浇在木灰上。

    四叔收了垫子,从祖师那接了串子。祖师搓了把我的头,说你是想现在就问我问题呢,还是想等一等,平复一下心情,理理今天发生的事,和你四叔和雪涛聊聊之后再问呢。放心,过了这村,有的是店。

    这下,我没再抬头看祂。祖师的个子很高,我猜有一米九几,祂一般不是坐着就是靠着,大部分时间都与我和林雪涛平视,就是站着也会侧下身子,与我们大体保持在同一高度。有时还会专门比划两下身高,笑我们矮,或是把东西举高了让我们够不到,每到这时我就会抬头看祂,看祂乐我们触之不及。那次,我没能再平视祖师,也没能再仰头盯着祂。

    有些东西不说破,人的心里就隐隐约约觉得”应该不是真的”,而抱着这一点不确定因素麻痹自己,多少有点不见棺材不落泪的成分在,容易吃亏。这道理我后来才想通,拿命上才想通,但现在回忆起来,他们从那时就身体力行地教我这个理了,倒还真不能怪祖师后来发火。

    这段他们看了会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