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枢追忆

第五章 昔年旧事

    祖师的选择我选了后者,大概是等枝子焚完的那段时间脑子里的兴奋劲退了大半,有了点不知道自己在哪、究竟是什么人,到底在做什么和与自己共同生活了半年的亲人可能是个老不死的邪神的恐慌。感觉自己高兴的太早了,万枢是名门正派没错,可谁也没打包票说现在看着万枢的人不是反派啊。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我本来也不像林雪涛那样天生是处理逻辑与信息的料,所以当时我点了点头,故作坚定地说,下次吧。

    啊,这样啊,也好,你才刚接触,慢慢来,有的是时间,那洪泽,你给这小子教教看祖堂的要事,我带雪涛先过去,米饭我焖了你中午回去炒菜啊。

    等我转头,祖师留了这么一句话,带着林雪涛出去了。

    四叔在一旁啧啧摇头,说着突然搬来的和自己看大的待遇差得就是多,给雪涛可不是讲这么狠的。

    那是怎么说的,我扭头问四叔。

    讲成睡前故事了都,哪有这么多活的死的,在我爹妈以前祖堂多少年没人看过了不也没事。

    那祖师不信我?

    不,祂就爱吓小孩而已,尤其你这种很好骗的傻小子。

    那我要是真坏了规矩呢。

    四叔不说话了,他摸了模脖子上的串子。

    我一时半会不知道说什么,但又觉得不能冷场,问了一句,四叔,你杀过人吗。后悔死了,真他妈不如冷场呢。

    四叔转着串子,摇头,说,没有,但有人因为我坏了规矩,死了。

    我就贱的,又问,那祖师呢。

    四叙看向我,扯了一边嘴角笑了下,回答我说,你觉得呢。

    我也不说话了。

    尴尬的沉默是四叔先打破的,他唠家常似的开始讲怎么扫灰,怎么把蜡再利用,怎么小心别太伤着呓春枝,等等等等。我就学着做,很好上手,看我能一个人做个大概了,四叔一挥手,走,上去烧饭去。我默默地跟着。

    快到家的时候,四叔才开口问,怕不怕,想报警不。我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心想祖师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都拉我上贼船了还问,祂活那么多年都一直没事那我报个警就能解决了吗。但也是这么一问,我才发觉,我并没有难以接受到想立刻逃离心生悔意的程度,甚至仍然有向祖师提问的想法,更甚至,我都没在心里改变对祖师的称乎,不是妖怪,不是疯子,不是林希,而仍是“祖师”。

    见我没答,四叔嘿嘿一笑,炖肉炖肉,今儿吃好的,瞧把你吓的,记好了,祖师不是坏人,原因你自己摸去,祂不会害你,不会害我和雪涛,不会害万枢和万枢的任何一个不违背祖宗善教义教的后人。

    我忽地就笑了。尽管不是因为什么心情好了,虽然本来也不差。

    结果过了饭点祖师和林雪涛也没回来,四叔也念念道道地说不应该啊雪涛又不是没去过主殿有祖师在那几位也不可能为难他啊怎么这么长时间啊长生债也不会发作啊天塌了祖师都抗着呢怎么个事儿啊,一口气没个停。我收了碗筷,忍不住问他,四叔,他们去哪了。

    四叔端杯热茶,也不喝,盘着串子,头也不抬,说,去毙尸官里见雪涛的师兄师姐去了。

    啊?什么?毙尸宫里还有人?不对,也许是死人呢,不对不对,毙尸宫又在哪啊,又是暗门?我直勾勾地盯着四叔。

    四叔估计是被我那好奇又不敢问的目光快钻出个孔了,才抿了口茶,说,毙尸宫就在下头,时机到了祖师肯定会带你也去的,呃,那地方。

    我注意到四叔短暂地露出了一个一言难尽但明显想到了什么极其糟糕的回忆的表情。

    还是很值得期待的,四叔接着说。他都这么说了,那这绝对不是什么好地方,默默同情林雪涛的同时我也在好奇能让盘人骨串子都豪无心理负担的四叔都不想回忆的地方到底是什么样,更何况是无道祖师林希亲自修筑的宫殿。我回忆了下祖师平常一身白但是依然搭的大方和与时俱进的穿衣方式,还有祖堂的花草树木和林雪涛口中的“螨”。说真的,不能怪我想像力不够丰富,因为即使是后来见到了也难以置信这种“建筑”是怎样才能凭空想出来。

    关于祖师的其他徒弟,也就是林雪涛的前辈,我当然也好奇,不过那时我并不打算问四叔,而是直接去问祖师,反正是祂自己说的问什么都可以的。知道了祖师通过某种方式超科学的活了很久、杀了很多人、创造了类似生命高利贷的东西以及一大堆未知的东西,我也有些半放弃常识地去思考了,对祖师也只有敬无畏,和以前也没什么区别。哈,这大概就是我最早的麻木,有祖师在身边动不动整一出非常识的事,也难怪我现在看什么都见怪不怪了。苦了林雪涛先我十年独遭迫害。

    太阳偏西的时候,祖师带着林雪涛进屋了,我本来躺在沙发上睡觉,被四叔腾地一下站起的一声巨响给惊醒了。我被子一掀翻身站起来,眼睛还没睁明白呢,就听到四叔急问一句怎么样,成不成,行不行。

    问的什么活,祖师说,都收雪涛作亲传弟子了,成不成当然是我说了算。

    我看向林雪涛,他面无血色的,但一脸笑意,双手紧握着一支白玉笛子,衣服也灰扑扑的。

    那怎么这么长时间,我以为雪涛遭长债的害了,四叔松了口气地说。

    你还说呢,雪涛比你有出息多了,这次下去走动上没一点问题,我就带他在旁殿认了认路,好让琛儿琀儿和他有个照应。祖师坐在沙发上,重重向后一靠。

    见我一脸茫然,林雪涛也坐了下来,手上依然不放那个笛子,看了下祖师,后者点了点头,他说,我们去见我师兄师姐了,就是祖师另两个亲传弟子。

    当我反应过来这话说的完全不像去祭死人,而是去见亲戚的时候,林雪涛又说,毙尸宫的门,除了师父能开,就只有万明崖师兄、林琀师姐和南宫先生能了,我这下去相当于找前辈们领钥匙,就是这个,他举了举手中的玉笛子。

    门在哪,怎么开,这个你以后会知道,现在时机不成熟。祖师先开口了,堵了我两个最关键的问题,我才开始想别的内容。嗯?万明崖,林琀,这不是祖堂供的先人吗,他们也还活着?南宫先生又是难?斟酌了一下,我先问了前一个问题。

    不,死了,琛儿十九岁就死了,琀儿我见她的时候她已经是一具枯尸了。祖师喝了口水,打发了四叔去热饭,说。

    这话说的我可听不懂了,去梦里见人了?难不成毙尸宫的秘密是死人可以变活尸?我半开玩笑地说。

    对啊。喝茶的祖师、拍衣服上灰的林雪涛、刚从厨房出来的四叔同时说。

    我的笑容僵在了脸上。

    要么你猜为什么别人叫我泯伦无道祖师,杀了数百人?那时候战场每天都得死多少呢,何况我杀的还是屠寿道那帮神经病,这叫替天行道。祖师续了杯茶,接着说。一开始,我除了修筑毙尸宫,还整理了一卷《千阴录》出来,概括来说底是引魂招尸,纳邪友秽,还搞了很多配套的小玩意出来,在当时可是普天下之大忌,五岁小孩都会两句骂我的话。不过后来我创了长生债编了《逆命书》,就有一群贪孽之人最先变了脸色,上至王权富贵下至贫弱孤独,什么样的人都在求,我又成了救世主了,再往后,我写了本《无相经》,就离开了。

    离开?去哪。故事听的戛然而止,我有些纳闷。

    你猜。祖师接了四叔递过来的饭碗,将其中一碗给林雪涛。

    我有些无语,但又问,那那段时间没人征讨您吗,您没事吗。

    还行吧,人人都在骂但知道我什么样的又不多,知道了也找不到,找到了也打不过。祖师一边细嚼慢咽地吃饭,一边慢慢地说,祂和林雪涛当时本来是不打算吃了的,因为快到晚饭了,但毕竟四叔炖了肉,馋也馋一点。那时候完全没质疑过祖师真的一定需要吃饭吗的问题。

    饭后,四叔和林雪涛各做各的去了,留我和祖师在客厅,想起白天的事,我有些忐忑。祖师突然起身,去拿了祂装酒的细口瓷瓶和两个杯子,把其中一个往我面前一放,说,来,自己倒,坦白局,想问什么都行。

    我清晰地感党到太阳穴跳了两下,推辞说,祖师,没成年呢。

    哎哟喂,这么乖啊,初中三年没和朋友出去偷喝过。祖师又开始了。

    我心里偷偷接了一句谁偷喝酒喝这几十年的沉酿,但说出的,是另一个事实。我没什么要好到约我出去做坏事的朋友,从小到大一直没有。

    猜到了。祖师抿了口酒,我突然有些难受,给自己倒了半杯一口闷,很烈,但很香。

    那我问了啊。我憋了憋辣出来的眼泪。

    问呗,我都说了什么都告诉你了。

    您是不是活了特别久啊,哪朝人啊,怎么活这么久的呵,是不是神仙啊。

    是,忘了,后天获得了某种方式,不是,还有你能不能一个一个的问。

    好好,您这说了和没说似的,这还能忘啊。

    不听啊,不听那我不说了。

    别别别,您是林家的祖宗吗。

    不是,我是被兄长,也就是林枢之的父母收养的,和林家人没有任何血缘关系,实际上现在所谓的林家后人也只是当年那个林家的旁系,林枢之是本家的最后一个直系,未有婚配就被害了。

    .…当年发生了什么。

    江湖大乱,动乱的主导势力是前朝旧党迟风楼、本朝新启泌草堂和在边邑活动的屠寿道,虽然民间各方势力也一直有私下争斗,但像这三方把事情做大做绝,逼得朝廷都得明面上处理的,据我所知,几乎前无古人,林家本家就被以唯恐天下不乱为旨的泌草堂杀光的。

    这不纯纯反社会分子吗。

    对啊,这样的人无论哪个时代、哪里都有,猜不到,找不完,杀不尽,还在找万枢。

    那迟…等下什么叫还在找?不会现在还有吧。

    呵呵,这个你问你四叔,他肯定比我有体会,我只能说还有人在找机会报仇。

    报仇?

    当年的风波当然平了。是万则谨、李赫成、于敛锋轮流出阵解决的,但没能根除泌草,也没法根除。泌魂是当年一种毒,无色无味无形无俱,多涂用草木,草就不用多说了吧,遍地都是,火烧不尽,就像泌草堂徒一样。你永远不知道你身边那个态如寻常的人是不是一个反社会的疯子。所以即使他们三人重创了最激进的主力军,我也陆续解决了不少,也没能把“泌草堂”这一组织彻底收拾干净。所以,一般也没什么傻子公开自己万枢后人的身份去找死。

    呃…我的天…那另外两个呢?迟风楼和屠寿道。

    屠寿是我和兄长负责,也不用我多说了吧。不过我可以作个补充,毙尸宫原本不是我定在这的,是屠寿的本部原址,只不过我助力他们留在他们亲爱的老家后顺手重筑扩建了一下。

    好好好行行行懂了懂了,迟风呢,这下该迟风了吧。

    嗯,迟风楼一开始并不是动乱方,起码明面上不是。也不叫迟风,而是叫泠风疏影楼,起初对于动乱的态度暖味,大家都不甚在意,却有一次大破屠寿诡计,有了迟来之风的美称,然后就,呵呵,黑吃黑罢了。他们和朝廷内部有勾结,所以也是没少花工夫处理,但已经是纷争后期的事了,万枢盟那时候只剩于敛锋王泷和老幺,铲了迟风的是王泷和老幺。

    那没有残党了?

    性质不一样,有也无所谓,对付迟风我还有后手。应该说,老幺还有后手。

    老幺?汶宁?不若祖师?她也活着?

    当然不,怎么到你这人人都会长生不老了。

    那不因为您嘛……我是指语气。

    不是物理意义的活着,告诉你你也理解不了的,九年义务漏网之鱼。

    我只是没考!诶您别打岔啊,那浮生若梦和呓春枝到底是什么。

    不是说了吗,坟头的树和老幺的科研产物,都不是母体。

    那能沟通母体所在的虹谷万枢吗,说到虹谷哪去了啊。

    能,但应该说是万枢沟通这边的途径,至于哪去了这事,你就理解为另一个世界吧,不过别瞎想,不是什么玄幻修仙什么仙界魔界,是物理形态发生了变化。

    泌草堂和别的人来找毙尸官是不是就是为了去消失的虹谷。

    他们确实是这么打算的,但根本不成立。

    为什么?

    到不了的。

    好吧…那毙尸宫在哪啊到底,还有人吗,呃,活人。

    都说了时机不成熟了,急什么。活人,嗯,活人,你怎么定义活人的。

    好了当我没问。

    那还有吗,酒要喝完了,还有的话下次吧。

    最后一个。

    快问。

    林雪涛能治好吗。

    当然能了。祖师看着我,微笑了下。

    一瓶酒下肚,祖师丝毫没有醉的意思,倒是我因为猛灌半杯现在有点不舒服。一会再喝碗汤吧,我惦记着。那个傍晚的对活,刻在我的脑子里,和那段时光一起铬在我记忆里。听了这么多,当晚我却一个梦都没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