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枢追忆

第十四章

    在年三十前一天,店里客人不多了,许多桌椅已经搬上去了,在关门前闪来一个人。起初我并不大在意,用一般招待客人的流程办了事,这人戴个针织线帽,穿着牧民式的棉大衣,一直在左顾右盼。我关注他是从上了菜后他脱了帽子,露出一个光头,头上还有缝针的痕迹,而他吃菜不吃饭,吃得也很慢。一开始,我以为他是等人才会这么心不在焉,但一直到店里提前下班打烊的时间了,那人还抱着那盘菜在油里划拉。

    等我把最后一桌也打扫干净后,这人朝我招招手,我过去了。他说,咳,那个,小伙子啊,你见没见过一个道士在这附近走动啊,我摇头。真不能怪我,谁能想到他上来就用这描述,和他问的人除了看起来像以外挨不着边。

    他看我摇头,抓了抓他的光头,又说,那你,听没听过一个叫林洪泽的人。好嘛,这一说我就明自了,说了句认识,当下就要掏手机,但动作进行一半我就停住了,我想到一个可能,这人这不是四叔仇家之类的?为什么来找四叔要躲躲闪闪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怕打草惊蛇吗。

    但现在说没关系已经没用了。当时我想,怎么给四叔做个暗示吧,拨通了电话,四叔语气欢快地说在买菜,但听我说有个看起来不像好人——我当时说的很小声,后来我才知道他听的到——的人找你时,四叔声音突然沉了下去,像是极其不耐烦地说,什么人。

    那时候的我从来没听过一向爱好打诨的四叔用这种语气说话,瞬间感到事头不对,一下紧张了起来,瞟了一眼那个秃子,压了又压声音,说,是个秃头,没见过这个人。

    四叔用很疑感的声音说,秃头,秃头啊,秃头嘛,那人头上有疤吧,头前一直到头后的大疤,我说有。

    四叔听我给了个肯定答案,松了口气,说,你开免提,声音放最大。我一听有些不理解,搞什么啊,大声密谋?四叔又说,我给他说两句。看来认识,我放了点心,照做了。

    王照彬,你有病是不,来找我不知道打电话,吓球我外甥干啥。四叔超大的声音从我举过去的电话中传来,我胳膊抖了一下,被叫王照彬的人也抽了下肩,他指了指我的电话,示意我让他说两向。从四叔一句话中我明白这两人关系不差,就递了过去。

    谁球天天抱的背你那隔三岔王就换的手机号呢,打你家座机也不接,逼得我从牧区上来了,你不是说的找不你来毛家这个餐馆问吗,咋搞得呢。似乎是为了反击四叔的大声攻击,王照彬的音量也一点没饶过去。还好店里没人了,要不然我根本不敢想象有多丢人。

    免提还开着,所以从四叔那边挂电话的提示音也相当大,那人似乎气得想把手机拍桌子上,又想起来这是我的手机,手停在半空,拐了个弯,递回到我手里。不好意思了小兄弟。他说,我不知道你是老林外甥,诶呦,这老混蛋啥时候说过他有俩外甥,他外甥不是上学去了吗。

    叔,你说的那个叫林雪涛,而且他也回来了。我叫万莫仇,草头莫,仇多音仇,是林四叔远亲,后来跟着四叔的。我接过手机,看这人抓了针织帽子,挠挠光头,向他解释着。

    噢是是是,他倒之前说了他家有新人,他哥的,你看这人说话不往清楚说,你好你好,我名字你也听了,王照彬,这下找你四叔办事来了,他啥时候回来。王叔可能也是尴尬,说话说着说着开始帮我收盘子,但总共就一个盘子一双筷子,还能怎么收,推来推去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他买菜,一阵就来。我答,看他实在手都不知道该收哪了,我想着和他聊聊天,也不至等人等得煎熬。

    那个,莫仇啊,你在你四叔家待了多久了。

    四年了,我刚到这半年多。

    四年?!你学昨上下了。

    呃,我就念完了初中,一直在山里待着。

    山里,你一直住村里?万家村?

    是。

    那你,嗯,听没听过你四叔提起一个,嗯,叫,嗯,林希的人。

    ….…你找四叔是为了找这个人吗。

    嗯,嗯,差不太多,唉算了,你当我没问吧,你四叔来了我问他。王叔说到一半,感觉自己挑错了话头,急转直下地没等我说什么就终至了话题,又摸了摸他的光头。

    我那会原本因为这人其实是四叔好友而放下心来,但“林希”二字一出,我又隐隐拧了拧背,王照彬,姓王,万家村有王家人,祖堂也供了几位王家人,这位,也是万枢之后?祖师那时候就在不远四叔装好的房子处,要叫祂吗。

    毛叔将后厨收拾好后走出来就碰到了王叔,他不认识王叔。我想到了毛婧说过自己的父母并不知道万枢的事。王叔只说了他是四叔的好友,两人客套了许久,终于,四叔回来了。

    四叔一进门先是把两大袋菜交给毛叔,又一转头,脸一沉,对着王叔说,走走,去这小子家里,他妈的,来的也是个时候,让不让人过年了

    王叔把针织帽一戴,脚一迈,说,蹭你饭来了你还不做,你清静日子过得好。

    最后也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我住处的除了四叔王叔,还有姑奶奶,辰,林雪涛,祖师,和最后一个来的年轻人,是王叔的儿子,和我同年,王荞。

    祖师是倒数第二个来的,祂一进,被辰调侃着的和四叔吵嘴的王叔一下就安静下来了,他痴痴地站在那,耸起了肩又放下,手握成拳,光头上的血管一鼓一鼓的,最长长吁了一口气,见势就要跪下。腿刚打弯了,祖师就说,礼就不用行了,有事说事。

    王叔那时第一次见祖师,恭敬地鞠了一躬,倒了一杯热水——我家没有茶叶——敬给了祖师。我瞟到一旁的姑奶奶轻轻点了下头,王叔报了地脉,报了家门,那场景,像我过去曾向往宗门拜师参祖的场景。

    听林洪泽说,您回来了,年头还要来旗上,我就想着,看看,看看,我也是听先人们讲您故事听大的,总归是,想拜一拜您。说这话时,王叔在我不大的住所里对着祖师,俯身倾首,尽力地咬字清晰地说着,屋里安静得针落可闻,除了辰,人都站着整齐,辰斜靠在窗台上,侧着头有着所有人。

    你有个儿子。祖师说着,喝了口水,那是开水啊,真不怕烫啊。

    是,是,春末就二十了,出息不大,中专毕业就回去和我看草场了。王叔说。

    挺好的,不来过年吗。祖师边说边放下了杯子,瞥了四叔一眼,四叔扭头看窗外;又瞥了辰一眼,辰也看窗外。我家那扇窗户外面那会连棵草都没长。

    哎,孩子他妈和我离得早,往年都是不上城的。王叔的话点到为止。

    那今年干脆一块聚了,大团圆,多好,万小子留这我们也常来的,串串关系好走照应。看不知道哪门子风景的四叔这时候说话了。我有点想笑,憋的。

    祖师还没开口说下一句话,一阵敲门声响了,我和林雪涛同时走向门,但我被他一个眼神瞪回来了,看样子只有我觉得当时那场面还蛮酷。门一开,是一个个子很高的年轻人,脸上尽是青春痘留的坑坑洼洼,皮肤比较黑,也糙,但眼睛很大,显得人很精神。他微微喘着气,是刚跑过来的。

    门开的突然,那年轻人愣了一下,在王叔“这我儿子,王……”还没说完,祖师说,王荞,进来吧。

    王叔听祖师一开口就叫出了自己儿子的名字,挠了挠头。而王荞大概也投想到当时屋里有这么多人,一开门齐刷刷地看着他,他有点僵地进了门。看着腿一弯就要跪,祖师即刻一句,站着。王荞一下又站直了,手背了起来。

    他一直斜靠着的辰突然转过来了,拍两下手,说,好好好,刚好人齐了,这年过得好啊大伙都在,收拾收拾给毛大厨打下手去。话音一落,祖师就站起来了,拍拍王荞肩膀说走吧孩子。刚才就站在门边上的林雪涛顺势就开了门,祖师走出去他紧接其后,辰在屋子最里但现在已经跟到林雪涛后面了。见此情景,却是王叔王荞松了一口气。林雪涛后来和我说,反对形式主义。

    我和王荞是最后出门的,想到他刚来这就得挪地方,不免有些同情,先说了句,嗨兄弟。

    他没想到我会先开口,怔了一下,但随后一口白牙冲我笑着说,你好啊哥们,怎么称呼?

    万莫仇,草字莫,仇多音仇。我向他伸出手,我们握了下手。

    王荞,荞麦的荞。王荞说话声音很脆,有副相当好的嗓子。可惜了。

    哎,那几个人你都认识吗。考虑到那群做事没谱的人不做个介绍就散伙,我问了他一句。

    只有你和那个老太太我不认识,林……祖师以前听过,今天第一次见。王荞说。

    那是我姑奶奶,万娇,不过你爸和我四叔一样叫他小姑,咋俩一辈,一起叫得了,至于祖师,呃,就是祖师,你懂的。我和他走在路上,边走边聊,刚下了雪,也走不了多快。

    你之前都和林叔他们住一块儿啊。

    嗯啊,去年秋天我才过来。

    我靠,厉害了。

    啊?我当时以为他也又知道祖堂和毙尸宫的事,心想又一个知情人,这么多。

    除了林叔,祖师辈那么大不好招待,林雪涛又不好相处,你还自来熟,那不厉害吗。

    他这一话一出我就哽住了,总觉得我们见的不是同一个人,不知道是该说祖师从来没摆过长辈架子呢,还是问林雪涛哪难相处了,打了个哈哈就过去了。

    门口不远就闻到炖肉的香味了。辰在门口抽烟,见我们来了就手向后一仰,拇指点点门,说年轻孩子包饺子去。堂里毛叔毛姨四叔王叔聊成一片,已经不大像刚认识的样子。祖师和姑奶奶不知道在哪。厨房,林雪涛和毛婧一个擀一个包,见我们来了,赶紧招呼。林雪涛和王荞握了下手,微笑地说了声王哥好,毛婧也一手捏着饺子,另一只手举起来摆摆,王哥好啊。

    临着跨年时分不久,祖师和姑奶奶又出现了。姑奶奶的背那晚挺的很直,话也多不少。

    不是同一家,不是同一姓的后人们,过了个合家欢的年。

    万枢时,我们的祖上,是不是也围坐一桌贺年贺岁。

    我那时这样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