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为何持刀何为道(二)
少年在三天之后终于从昏睡中清醒了过来,他睁开惺忪的眼便看见躺在床沿的柔弱身影,他挣扎着伸出手去落在那披散的发上,那熟悉的柔顺透过指尖渗透进血液之中,于是少年便终于觉得自己是还真真切切地活着,泪水难以抑制地从眼角滑落,无声无息地润湿了脸颊,他以为他再也见不到她了,再也见不到了……
门推开,傅庆安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然后仔细说来还是第一次见面的两人四目相对,一时无言,片刻后傅庆安放下药碗说道:“你等一下,我去叫顾先生和谢先生。”说完,傅庆安转身就走了出去,少年一脸疑惑地看着缓缓醒过来的少女,迷茫地问了一句:“他是谁?”
少女看着醒转过来的少年惊喜地露出了笑意,她伸出手抚摸着少年苍白的脸颊,开心地说道:“你醒了啊,诶,你的脸怎么是湿的?”
少年咳了一声转开脸去,问道:“我这是怎么了?”
说到这里,少女似乎有些生了气,语气冷冷道:“哦,你差点就死了,要不是我,哼哼。”
少年微不可察地擦了一下脸,然后才转过头疑惑地看向少女:“我只记得我好像是输在了言封城外,然后有一个人带着我回到了赋阳村,然再然后就是你和先生站在我身边,其他的我便都忘了。”少年不知道少女是在为了什么生气,但根据以往的经验还是装出了一幅十分认真的迷惑表情,然后目不转睛地看着少女,双眼眨呀眨。
少女果然再次被欺骗,哼了一声之后就将谢洵和傅庆安带着少年回到赋阳村以及自己和先生如何救治少年的经过说了出来,于是少年就真的迷惑起来了,张着嘴愣愣地问道:“等等,谢洵是谁?傅庆安又是谁?”
“傅庆安是你四师父文仲甲的弟子,谢洵,是你三叔。”顾筠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少年双手撑在床沿抬眼看见一头白发的先生走了进来,板着面孔没什么好脸色地盯着自己。少年暂时忘了要在先生面前装可怜,他发现自己好像又有点不认识这个世界了。
“三叔?”少年问道,然后看着出现在门外的那个有着几分熟悉的青衣身影,伸出手指说道:“你,你是当年在山里救了我和阿音的人。”
谢洵面无表情地点点头,少年看向顾筠问道:“三叔又是怎么回事?”
顾筠说道:“我不是和你们说过吗,我以前在承源岛住过一段时间。谢洵就是那时和我结为异姓兄弟的三弟。”
少年又问:“三弟?那你是大哥还是二哥?”
顾筠回答:“我行二。”
少年再问:“那你们大哥是谁?”
顾筠怒道:“哪那么多废话,先把你的手挪开。”
少年收回视线看见自己的手还放在少女的头上,连忙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地挪开,然后迅速岔开话题说道:“那为什么他们会救了我?”
顾筠说道:“当初你离开赋阳村之后我就告知了谢洵,拜托他一路跟着你,以防出现什么意外。而傅庆安……”
傅庆安重新出现在门口说道:“师父死之前我见了他最后一面,他跟我说他收了一个天赋卓绝的关门弟子,当时在晋岩城我见到了你的红缨枪就认出了你的身份,后来又遇见了谢先生,所以就也跟着看看你能怎么踏破十三鬼门关。”
少年听到这里嘟囔了起来:“你们这些高手都这么闲的没事干吗?我在前面打生打死,你们就在后面看热闹啊?你们要是早点出手,鬼门关不早就破了?”
顾筠一巴掌拍在少年的头上,没好气地说道:“文仲甲死在宫门外,傅庆安当时耗尽气力也没能救下,此时仍是有伤在身,谢洵……”顾筠看了一眼谢洵没有多说,然后他端起一旁的药碗放到少年面前说道:“赶紧喝了,要是没事了起来走两步,哪那么多话。”
少年无奈地在少女的搀扶下坐起身来,端起药碗一饮而尽,然后就眼睁睁地看着少女被顾筠拎了出去,赶回自己的房间休息一下去了。毕竟少女一直担心少年,足足在床边守了一夜,怎么劝都不听,现在想来也是心力交瘁,如今看着少年醒转过来并无大碍的样子,顾筠便想让少女也好好休息先。
少女离开之后,谢洵和傅庆安也暂时离去,只有顾筠独自坐在床边劈头盖脸地将少年如今身上的伤势和病情都说了一遍,少年只能老老实实地安静听着先生的数落,全然不敢开口多说什么。
又过了几日,修养得差不多了的少年终于能走出竹屋来到湖边,他感受着熟悉的微风吹拂过脸颊,闭着眼沐浴在秋日的天光下,然后听见了脚步声慢慢走近,少年睁开眼看向出现在自己身旁的顾筠,沉默着没有说话。
顾筠背着双手缓缓开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伤养好了就继续出去拼命?还是就躲在山里再也不出去了?”
少年低声说道:“先生,我以前只知道鬼门关恶鬼杀人无数、暴戾残忍,却不知道什么才叫做真正的恶,可是走了这半年我见了那么多的鲜血和尸体,才发现原来天地竟然能这样的混沌一片,叫人感受不到丝毫的温暖和希望。”顾筠看着湖面,静静地听着。
少年沉默片刻之后继续说道:“先生,我还是想再去走走,其实在去言封城之前我就隐约觉得是要败了,可是我又觉得,既然当初走出赋阳村时就想好了要一往无前,,怎么能够轻易地就退了呢?所以哪怕差点就死了,我却也并不后悔那时的选择,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您和阿音......“
少年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才语气平静坚定地说道:“可是先生,已经死了那么多的人,如果因为死亡就退缩,那我当初又为何要答应师父们承继他们的意志呢?”
顾筠转头看向少年的双眼,只是问道:“如果这一次再也没有人跟在你身后保护你呢?如果这一次出去了就再也回不来呢?”
少年笑着说:“没关系啊,反正我本来也就不知道自己身后原来还有人在护着。至于再也回不来了……”少年看了一眼不知何时悄悄走到顾筠身后的少女,然后直视着顾筠的双眼,认真地说道:“我一定会回来的,不管走得再远,总是要回家的啊,不是吗?”
少年歪着头看向少女,露出如同天光般璀璨的笑,少女站在微微拂动的风里,发丝凌乱地遮掩着脸上的神色,只有四目相对间流转的涟漪,细说着心意。
远在万里之外,奇星岛的大军遭遇了第一次兵败。
当盘戈率领十万南军加入战局,战线就被无限拉长,魔君座下的五十万大军被迫分散到两大战场之中,同时随着降魔殿及魏崇阳在各城池之中的治理和谋划,奇苍的威望一时间达到了当年奇星岛统治时的全盛时期,备受压迫已久的百姓们无不高歌奇苍皇帝的无上荣光,紧紧追随在伟大旗帜之下。
然而,当魔君苏醒重新降临的传闻开始席卷战场各处,恐惧和退缩慢慢占据了人们的心神,仿佛天空之上的日光都被逐渐遮蔽,只剩下了惨淡的一片阴霾,于是魔君大军的力量也似乎无限地膨胀起来,一场摧枯拉朽的战斗将奇苍逼回了西境。
持续两月之久的桑河城之战终究以奇星岛大军伤亡三万之数而落幕,奇苍被迫率领大军驻守西境华昂城休养生息。
西境盛廿城行宫之中,魏崇阳放下手中的战报陷入了沉思,他猛然间发觉到这六个月以来的连胜,似乎不过是在某一只无形之手的操控之下,而奇星岛大军的扩张和城池的收复又只是那位幕后之人的视而不见而已,想到这里,魏崇阳感觉夜里的风穿透了燃烧的壁炉渗进身体之中,他猛地站起身来,攥紧苍白的十指,在宽广的大殿之中来回踱步。
如果从逐渐麻痹心神、令人难以置信的连胜中清醒过来,便会发现在这些战役之中有许多的疑点,比如一万魔君骑兵怎么会在城中发动突袭从而将柳严城拱手相让、又比如献舫城的城主为何会被民众那般轻而易举地谋杀从而大开城门让出城池……此前种种看起来水到渠成的东西此时却都无比清晰地显露出缺陷来,魏崇阳就这么在行宫大殿之中想了一夜,直到天边有黯淡天光浮现才慢慢收拢心神。
走出大殿,冬日的寒风扑打在紧绷的脸上,魏崇阳的面容慢慢变得坚决,他挥挥手,站在一旁的侍卫走上前来,魏崇阳沉声发令道:“抽调亲卫队随我前往华昂城面见陛下,另外我要先见一见唳钧统领。”
侍卫接下命令之后便退下去安排,而魏崇阳则返回大殿之中坐在桌案后闭上双眼稍作休息。
行宫之外有一座森严的府邸,红墙绿瓦却透着股冰寒,简陋的硕大牌匾挂在屋檐下,路过之人无不心怀敬畏和崇敬地注视片刻。这座就在行宫旁的府邸,正是如今在西南两境高举奇星岛旗帜、治理城池灭绝魑魅的降魔殿。
此时坐镇降魔殿临时指挥所的正是第三正司唳钧,他正坐在堆满公文的桌案之后神情严肃,有手下战战兢兢地走进指挥所正殿,躬身行礼道:“大人,魏宰辅有请。”
唳钧放下手中关于冀央行踪的回报,抬起疲惫的视线看向身前不远处低着头毕恭毕敬的手下,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想到自己一个本应该只负责灭杀魑魅的武将,此时竟要管理起这堆积如山的公文和无数城池中大大小小的杂务,其实都怪那个做甩手掌柜的第一正司冀央和跑进北境就不知道回来的第二正司麟书。
唳钧站起身来,抓起一侧的官袍披在身上,点点头道:“走吧。”说完就跨过降魔殿的门槛,大踏步地往不远处的行宫走去。
唳钧来到行宫正殿之外,看着烛火黯淡的宽大殿堂面露肃然,他总是不免地感到恍惚,想自己当初只不过是南境一个不受重视的小小武将,因为冀央广纳天下武者组建降魔殿而毅然离开家乡,却没想到如今竟以降魔殿第三正司的身份有了如此的权势地位。
他时常会面对那堆积的公文和忙碌的手下们陷入沉思,仔细想想自己是否真有本事能担待起如此的重任。可是一切都走得太快太急,没有什么思考犹豫的空闲,第一正司和第二正司的流落使得他成了这临时指挥所的唯一指挥者,犹如一步登天般每日忙碌于城池的治理和民生的修养,此时更是得以独自面对高高在上的三朝宰辅,他长吁出一口气,跨步走入正殿之中。
魏崇阳抬头看见唳钧走入大殿便站起身来,他示意唳钧在一旁落座,然后坐在另一侧慢慢悠悠地喝了一口茶,唳钧有些拘谨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然后便坐在原地等待魏崇阳吩咐。魏崇阳沉默片刻之后还是开口道:“如今冀央大人在东境与鬼门关对抗,麟书大人又远在北境打探魔君情报,眼下能够解决陛下燃眉之急的也就只剩下唳钧大人了啊。”
唳钧连忙拱手行礼说道:“魏大人言重了,当初冀央大人在南境之时就曾下令命我等务必以奇星岛国事为第一要务,尽我等绵薄之力为陛下收复奇星岛而不惧辛劳,麟书大人也是因此而主动前往北境探寻魔君的下落,魏大人有何吩咐自可言明,我降魔殿必当义不容辞。”
魏崇阳点点头:“有唳钧大人此话魏某也就明说了,此时前线战事吃紧,陛下心忧北境魔君大军负隅顽抗而久战难息,不日我将赶赴前线为陛下分忧,后方城池及百姓就只能交付于唳钧大人多些劳心劳力了。”说完,魏崇阳起身拱手行礼。
唳钧连忙起身扶起魏崇阳,同时长身而跪说道:“谨遵陛下与魏大人之令,降魔殿必竭尽所能护佑西南两境的百姓安康,静待大军凯旋。”
半个时辰之后,魏崇阳终于坐上了离开盛廿城的马车,他手中握着竹简却无心阅读,虽然已然尽力将所有的安排传达给了唳钧,但仅仅依靠一个成立不足半年的降魔殿真能稳固好后方吗?魏崇阳不敢深思,因为他知道此时也只剩下了这个办法。当年的朝廷官员们大多早已死在战火之中,魏崇阳手下实在没有多余的人手协助国事,只能在降魔殿身上赌一把了。
魏崇阳眼下最为要紧的,还是亲自去到前线将自己的思虑提醒陛下,此前战局之中的诸多疑点无不显示出此次兵败也是身处掌控之下,若是再不多做警醒而只知一味进军,恐怕此后还要面临更大的困局。
忧心忡忡的魏崇阳在五日之后终于抵达了前线华昂城,他马不停蹄地赶到军营之中面见奇苍。
听完魏崇阳对于战局分析的奇苍闭上双眼躺倒在了高椅上,许久之后他才叹了一口气说道:“魏先生救我啊。”魏崇阳只是躬身行礼,沉声道:“奇星岛之危,臣定赴汤蹈火辅佐陛下。”听着魏崇阳话语间的沉稳平静,身心俱疲的奇苍吐出一口气,重新点亮起双眼中的光芒,站起身来到兵图之前与魏崇阳在反复的辩证中开始了新的谋划。
十日之后,奇星岛大军转守为攻,避开魔君大军的正面冲击而选择开辟道路与南境大军所在战场相连,自此汇拢两方二十万大军正式出兵北境,开始了维持一年之久的北境之战。
而那股足以左右战局的幕后之力却终究成了难以解答的谜题,魏崇阳用尽了所有的心神也终于放弃了这场无形的对弈,尽管在那次桑河城兵败之后仍会不时察觉到那股力量的扰动,但有了防备和后手的奇星岛大军总算都有惊无险地渡过。
战场的瞬息万变足以吞噬掉无数的生命和时光,失败和胜利总在不易察觉之时袭来又离去,而身处其中的人们所能做的也只不过是挣扎着前行,因为心中的希望足够强烈,因为旗帜的飘摇足够响亮。
战场之中谁又能得片刻清明?
没有人能够例外。也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