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花开山雨零落处(四)
祠堂外的清水湖边,伊伊和其他孩子还都围在小贩的竹篮前叽叽喳喳,顾枝走上前去蹲下身,笑着听伊伊介绍起竹篮里的那些新奇物件。
最终顾枝帮着几个孩子挑了几样东西满载而归,这才领着孩子们走街串巷离开了祠堂。
街巷之间的百姓门户都敞开着,嬉笑耍闹的稚童在临近的房屋之间追逐,各户人家中熟悉的家中长辈都会笑着嘱托一句“小心些”。
此刻午后时日已过,天色虽未昏暗可是天时却已温和许多,天上日光浅浅洒落,清风带来几分凉爽气息,街巷之间有年迈老者蹒跚而行,身边跟着年纪尚浅的家中晚辈,或是搀扶而行或是细心交谈。镇子里的私塾里跑出来呼啦啦一群背着书囊竹篓的孩子,三三两两结伴跑回了家去。
顾枝就这样带着孩子们沿着街巷走出城去,今日此时的他要比昨日看见的更多,也感受的更多。他细心查看着桃止镇里的众生百态,来往行人,黄发垂髫,他没有在任何一人脸上看到丝毫怨怼和愤恨,除了忙碌一日难免的疲惫和倦怠,剩下的却都是溢于言表的满心欢喜。
街巷纵横接连,临近的人们即便各自住在不同的门户中,却都好似家人一般地来往交谈,一座小小的院子里有时挤满了好几户邻居的相聚,炊烟袅袅升起香气四溢。
顾枝见识过太多苦难,那一路从赋阳村走向奇星岛四境,他看过了魔君和鬼门关治下的生灵涂炭,直到那座宫门轰然坍塌一切烽火狼烟才最终止歇。他也在苍南城中亲眼见证了奇星岛的复苏,他看着众生一步步重新焕发生机,他也相信终有一日奇星岛能够回到曾经书籍中所写的山河曼妙盛世繁华。顾枝相信年幼时看过的字字句句,那其中写着大同盛世。
所谓大同,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做,故外户而不闭;所谓大同,是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书上的笔墨描绘出梦幻泡影的景象,如今却就在这区区桃止镇的方寸之地,一幕幕真真切切地展露在顾枝眼前,这便是最终的大同吗?
直到走出城门,顾枝回头望去,看着那匾额上书写的桃止镇三字,他闭上眼睛想起了这一路走来的所见所闻,他睁开双眼眺望远处,竟觉得那座秦山好似不再遥遥不可抵达,他转身带着孩子们走回村子里去,没有回头。
夕阳西下,远远挂在秦山的模糊绵延轮廓中,顾枝带着叶儿和伊伊坐在溪水旁静待垂钓渔获,今日顾枝教会了叶儿和伊伊如何在田野林间找到足以招引鱼儿的虫子作饵,此时蹲坐在岸边的叶儿和伊伊看着木桶中几尾活蹦乱跳的鱼儿,神色兴奋地紧紧盯住垂落的竹竿和鱼线。
顾枝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看了一眼神色认真的叶儿和伊伊微微一笑,他低下头继续雕琢手中的木头,碎屑飘摇落下,随风散去。
黄昏的余晖灼烧着天边云海,翻涌起波澜壮阔的层层焰火,待得叶儿和伊伊一声惊呼,奋力甩起一条鱼儿,顾枝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站起身。
此时的木桶中已经有好几尾各样游鱼,比之昨日的收获还要丰盛,叶儿满脸振奋地看着顾枝,眼中不再如昨日初见那般的警惕和迷茫,眼神闪烁的清澈光芒中带着几分敬仰和憧憬,伊伊围绕着跳下石头的顾枝来回跑着,开心地笑着,兴奋得整张小脸蛋都红彤彤的,像是天际的云彩。
叶儿期待起顾枝的称赞,怎料顾枝走到近前来的话语却是:“这个送给你,以后你若是还想去看海,不需要再去山上求那神明,相信我,终有一天你能依靠自己的力量翻越山川,也许你会发现,原来大海是那样的近,只需要翻过一座山就好了。”
说完,顾枝一只手拉住伊伊,一只手提起木桶当先走回了村子。
叶儿低头看着造型奇特的木雕,一时间竟是愣在原地,他收拢起鱼竿,沉默不语地跟在顾枝身后,直到不远处的小院模糊晃在眼中,顾枝松开了伊伊的手掌蹲下身,轻声说道:“大哥哥还有其他的事情要去做,现在就要离开了,但是大哥哥答应你,以后我一定会再回来带你去镇子里吃糖葫芦的好吗?”
伊伊眨着眼睛,看着顾枝的深邃眼眸咧开笑意,她银铃般的稚嫩声音回应道:“大哥哥,那你要跟我拉钩,以后不可以骗人的哦。”
顾枝笑起来,伸出小指与伊伊拉钩约定,他这才站起身将木桶递给跟在身后的叶儿,然后伸手摸了摸叶儿的脑袋,轻声说道:“走了。”
话语落下,顾枝已经在乡间土路上越走越远,好似只在眨眼的功夫间,叶儿和伊伊眯起眼睛也只能看见那个一袭白衣的模糊背影,并不宽阔的肩膀上却挑起了他们眼中的秦山。
伊伊抹了抹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年幼的心里知晓了离别的苦涩。叶儿低下头摩挲着手中紧紧握住的木雕,其上雕刻着一艘乘风破浪的航船,有水手站在甲板上奋力撑起船帆,似有迎风猎猎作响声传来。
回到桃止镇的顾枝在北方的城门门洞中站了一夜,他站在阴影中闭上眼睛静静倾听,听着镇子里来回穿梭于洞开门扉之间的百姓的脚步声,听着早早熟睡的孩童在睡梦中的咂嘴声,听着挑起灯笼烛火和拍打蚊蝇的细碎声响。
最后夜深了,万籁俱寂,只剩下隐隐约约的蛙叫声和蝉鸣声。
黎明破晓之前的夜幕深深笼罩人间,顾枝睁开双眼,他看着眼前洞开的城门,看向城外蔓延前行的道路,第一次在眨眼间看见了耸立眼前高处的巍峨秦山,像是一颗从天而降的陨石砸在了顾枝的心头,他迈步前行,走出了城门。
身后是熟睡的一座人间,头顶月牙星辰也隐遁了身形,天地间只剩下这一袭白衣的孤独身影,顾枝摘下腰间的酒葫芦仰头饮尽土烧的烈酒,他长啸一声,身影前行撞去,就在夜幕下有一道自城门处一线而去的雪白光影,伴随着刺破黑夜的碎裂声,锋芒毕露。
秦山就在眼前顶天立地,顾枝持刀的身影那样渺小,此时点亮的这一瞬雪白光影也不过就像是山脚下的一粒沙石,可是他手中的刀已经出鞘,身前不是魔君,甚至不是真正的秦山,可他还是出刀了,就像是再寻常不过的一个简单道理,只是因为他想出刀便已然刀尖直指秦山虚影,从天落地,光影蔓延而去,劈开了遥不可及高不可攀的秦山。
天亮了,天际红日撑开一线光明,积攒了一夜的露珠纷飞在清晨的朝霞中,就像是干干净净地下了一场雨,顾枝站在原地收刀入鞘,秦山的虚影砰然破碎,支离四散的碎片就像是山中的满树繁花都盛开飘摇,顾枝抬眼望去,那人就在山中。
秦山山巅孤亭中,扶音站起身伸出手轻轻触摸着荡漾水波的棋盘镜面,那个白衣少年站在破碎的秦山虚影之间,他们遥遥相望,扶音笑了起来。
花开山雨零落处,她在山中笑。
长生观小院里落叶簌簌堆积墙角,君策挥动扫帚将落叶扫入竹篓中倾倒在树下土壤中,书上说尘归尘土归土,落叶也便化作枝叶繁茂的肥料重新归于了尘土之中。
此时清晨的日光披在君策身上,他直起身擦了擦额头的汗水,笑着凝神倾听片刻廊道檐下的铜铃脆响,这才提着扫帚和竹篓走出小院来到长生观的正门处。
不远处的台阶下身披青色道袍的张谦弱拖动这疲惫的身躯挥舞扫帚,将台阶缝隙之间的落叶扫向两侧的山林,长生观前的台阶层层堆叠,清风也要来嬉笑一二,于是张谦弱忙碌得汗流浃背苦不堪言,他直起身揉了揉酸痛的腰肢,看见了站在台阶上偷笑的君策,大喊道:“赶紧来帮忙,累死我了。”
君策提着扫帚走下台阶来到张谦弱身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少年瘦削的肩膀,眼中带着取笑,张谦弱顿时怒不可遏,拄着扫帚大喊起来:“喂,你没来之前这些活可都是我自己干的啊,你现在这一脸看不起我的样子什么意思啊……“张谦弱叽叽喳喳地絮叨起来,君策只是笑着充耳不闻。
沿着台阶走下,道德谷的山上,哪怕是邻近的寺庙道观和书院都相距甚远,所以需要长生观独自清扫的台阶也就算不得少,若是在炎夏时节恐怕更要让人忙得头晕眼花,才能扫干净堆积台阶缝隙的落叶。
君策挥动扫帚涤荡落叶,张谦弱在一旁有气无力地帮着忙,君策时不时会问起道卷中的真言,张谦弱就将自己的感悟说出,君策有时也会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两人就这样相互印证,伴着清风,似乎清扫那些烦人的落叶也就没那么让人难以忍受了。
脚步声拖曳在台阶上,君策和张谦弱回身望去,一个小沙弥背着竹篓气喘吁吁地站在不远处的台阶上,君策面露疑惑,张谦弱却笑着招手喊道:“小光头你怎么来了?”
听着张谦弱的招呼,君策看着小沙弥光乎乎的头顶,抿住嘴唇不敢笑出声。
小沙弥刷的涨红了脸,可却抑住了那份羞恼没有出言反驳,他双手合十与不相识的君策行了一礼,这才看着张谦弱说道:“清浚,该我们下山去了。”
张谦弱走下台阶笑嘻嘻伸出手就要摸一摸小沙弥的头,小沙弥连忙跑开去,看着张谦弱似乎还要追上来,他赶紧喊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清浚你要是再这样我就去告诉玄易道长了。”
张谦弱悻悻然收回手,指着长相清秀的小沙弥对君策介绍道:“这是圆一寺的小和尚,每月道德谷都会有一批道观寺庙和书院的人下山去行走各处山谷,既是为百姓们祈福扫去厄运,也是验证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道理,总不能一直就窝在山上读书,若是能为百姓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就更好了。”
说完,张谦弱又向小沙弥介绍起来:“这是君策,不知道被谁丢在了赤野,后来霍眠谷的百姓救下他送来了长生观,就暂且在这住下了。”
小沙弥再次双手合十行礼,自我介绍道:“小僧法号真页,见过君策施主。”君策拱手回礼。
张谦弱扛起扫帚带着真页和君策走回长生观,似乎这才想起来问一问君策,他站在小院门槛处转头看着君策问道:“你也一起去吧?那就收拾一下行李吧,也不用带什么东西,准备几件换洗衣服,再带几本书就好了。”
说完,张谦弱自顾自走进屋子里去收拾起来,君策挠挠头,却也默认了自己想要一同前去。
不多时,君策和张谦弱也各自背着一个包袱站在长生观的大殿门前,玄易道长站在烛火辉煌的大殿中挥舞拂尘落在张谦弱和君策肩头,轻声诵念起道卷真言,然后拿起搁置在门边的两只桃木短剑递给张谦弱和君策,笑着道:“去吧。”张谦弱和君策恭敬行礼,背起桃木剑走出了长生观。
长生观的那块石碑前小沙弥真页背着竹篓漫无目的地等待着,他低着头小心翼翼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张谦弱跨出观门门槛一把揽住真页的肩头,伸手招呼了一声君策,当先走下台阶喊道:“走咯,下山去咯。”真页挣扎着甩开张谦弱的手臂,最终无奈放弃,君策看着走在前头的两人背影,伸手握住身后桃木剑的剑柄,微微笑了起来。
山间的风吹起青草和泥土的味道,混杂着未散去的晨露潮湿,君策走在蜿蜒的山路台阶上四处张望,他看见了哪怕站立山巅也始终云遮雾绕的幽深道观,袅袅香火之间还有木剑起舞;他看见了红墙绿瓦的寺庙塔楼间诵经庄严之外,还有小和尚挑着水桶艰难走在山路;他看见了楼阁之上有人抚琴和读书,看得见高山流水也看得见云烟缭缭。
道德谷的山很高,君策去过山巅云雾深处,却从未在山中其间一一走过,山路蜿蜒就像是从天空中骤然乍泄的潺潺流水,顺着掩掩藏藏在林木花草间隙中的一座座建筑蔓延而去,看得见的许多,看不见的却还有更多,君策闭上双眼就能听见远处传来的朗朗书声,有铜铃轻轻作响,伴着钟声悠扬。
在道德谷的传说里,千万年来世间的诗篇卷册都尽皆汇于此地,无论是精修的道藏经文,还是江湖上流传甚远的所谓武林绝学,凡是世间所有的文字记载都留存在道德谷中。既是无数潜居山中苦修的先贤纂刻而来,也是那玄之又玄的仙人所赐,就这样代代相承源远流长,无数人将一生的时间消磨在浩渺书海之中,只为了寻求字里行间的道理所在。
在天门之外的汪洋中流传着这样一个说法,若是道德谷中一心读书的苦修愿意出山入世,那么世间的无数王朝势力都会为了这些人争抢破了头,因为长居道德谷中的求学之人是真正将学识融进了骨血之中,就像是化为了人这一生存在的那一部分难以割舍的所在,哪怕只是表露些微痕迹,也足以世间天翻地覆。
世间的说法里总难免夸大其词,塑造起一个所有人都可望不可及的存在就像是供奉起一尊神明,道德谷中自然没有人真的能够知晓万事万物,更不可能随便一人走出深山入世就可相助王朝实力鼎盛万万年。人们总是寄予了太多不切实际的妄想,只是为了自己终究难以企及的远端,将遗憾圈禁在高贵的牢笼中。
君策走在道德谷的山中,沿着山路来到了山脚下,此处有蔓延远去的道路通向三座环绕道德谷的山谷,也有道路直指荒无人烟的赤野,只有那一条铺满鲜花的路通向坐镇汪洋的天门。
下了山的君策向着道路远处的模糊天门虚影遥遥看了一眼,然后他转过身。
张谦弱和真页在走向尘停谷的道路上停下脚步,他们站在原地等着君策。
不远处的瘦小身影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山,忽地拢起手掌仰天长啸一声。
张谦弱看着君策傻乎乎的举动,笑着喊道:“快跟上啦。”君策笑着转头看向张谦弱和真页,大喊着应了一声,追了上去。
风起于汪洋之上,越过天门穿破云层,拂动道路上的遍地青草红花,呼啸着掠过巍峨高山,追上三个少年的背影。
山上繁花盛开,随风起落,
像是下了一场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