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十三章,离人心系两地愁(一)

    小院里摇落簌簌落叶,沾染几层霜雪痕迹,寒风穿过亭间泛起涟漪,他独自站在石桌前看着紧闭的院门默不作声,他的腰间挂着那把熟悉的银色刀鞘,在冬日里冰凉刺骨,他双手负后不知在想些什么。

    院子里静悄悄的,那些熟悉的人都已不知离去了多远的距离,只有他还在原地等候,等着一人醒来。

    身后阁楼的木门吱呀作响,他转身望去,那女子披着一件长衣站在门后,脸色有些苍白虚弱却已是好了许多,他快步走上前去取下身上的裘衣披在女子身上,皱着眉轻声道:“天气冷,别着凉了。”女子看着站在眼前的他,那般的近却好像又隔着多远距离,她微微往后退了一步,低声回道:“当年习武的时候没这么娇弱。”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刀鞘,呼出一口气还是说道:“你的伤还没好全,若是再着了凉可就不容易好了。”女子咳嗽了一声却语气低沉问道:“你既然已经知道了魔君还活着,也知道顾枝他们一行是九死一生,你为何还留在这里?你该去帮他们的,若是晚了,不知道魔君又会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低着头沉声回道:“我知道,我还知道君策和扶音他们肯定也是落入魔君手中了,我自然万分想去救他们,可是……”女子咬着嘴唇看向他,似乎刚才说出那些责备的问话已经耗去了她所有难得提起的精气神,他低声道:“可是你还身受重伤,我如何放心离去?”

    女子转身走进幽暗的阁楼中坐下,一时间两人间再次沉默,竟是与当年有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曾几何时,他们之间也多了些难言的话语,纠缠不清,说不明白。其实不过也只是些少年少女间的情思,就像当初他们一同离开那座林山岛,心中自有万里江湖风光,也想好了只与身边人为伴。

    他迈步跨过门槛,点燃桌上的烛火,阁楼里点亮起跳跃的光芒,“接下来你作何打算?”她透过烛火看着坐在对面的他,他手指搭在桌上轻轻敲打,女子熟悉的那副俊朗面容上多了几分细心思索的沉稳,他慢慢说道:“你来方寸岛之前,我们只从旗岸那知道谢先生还有君策的姨娘一同前去为当年事复仇,如今听你所说,谢先生和澜珊前辈都是当年崆玄七侠之人,他们的仇人更是那不知为何还活着的魔君,想来先回了奇星岛的顾枝也都已知晓。”

    她静静听着,听着他慢慢理清思绪和现在的局面,“既然魔君的手下来了方寸岛与你交了手,那么君策和扶音他们的消失就有了解释,定也是魔君的手笔,如此,我们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找到他们,无论是在魔君如今坐镇之处还是汪洋上的那座偏远岛屿,我答应了顾枝要保护好他们的,决不食言。”

    说到这里,他不再敲打桌面,缓缓抬起头的他眼中再次点亮起她熟悉的璀璨光芒,意气风发的那个少年郎又出现在他眼中,她点点头回道:“我来方寸岛之前还不知道魔君究竟在何处,那么我们接下来也该先回趟奇星岛,至少要拿到醉春楼的消息才能做下一步打算。”他笑了笑,一晃眼似乎回到了当年,那千万里的波澜江湖,一直都是他们二人并肩走过。

    他站起身抬眼望向院门,她也站起身跟在他的身后,院门推开,刘磬岩拱手站在门槛外遥遥行了一礼,他和她并肩来到院中,刘磬岩沉声问道:“少侠还需要守平阁做些什么吗?”他摇摇头,拱手回礼道:“谢过刘堂主这段时日来的相助。”刘磬岩看着已经伤势恢复大半的女子,摆摆手回道:“举手之劳罢了。”说着,刘磬岩语气沉重道:“也是我守平阁风雨堂没用,居然让那人轻易就到了云庚村外,还带走了君策。”

    他摇摇头应道:“这怪不得守平阁,那个幕后之人的可怕之处远远超过我们的想象,算无遗策的他想要带走一个孩子和两个女子太简单了,即便我们做了万全的准备也无用。”

    他顿了顿,“不过,想让我们就这样束手无策那也太看不起我了,你放心,君策和乐姨我都会安然无恙地带回来的。”

    刘磬岩再次抱拳行礼,郑重道:“若有什么需要我守平阁相助的地方定义不容辞。”他看着刘磬岩,突然有些好奇地问道:“你们守平阁为何如此看重君策?真就只是因为当年那个前阁主的命令?”刘磬岩低着头,语气依旧郑重,带着些沧桑意味:“阁主的命令就是守平阁所在的根本,更何况这是阁主离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命令,哪怕要守平阁冒着分崩离析的风险去做,也毫不犹豫。”

    他不再多说,只是郑重地点点头,随后说道:“那就麻烦刘堂主为我们准备一艘船吧,能够横跨海域远行的船。”刘磬岩拱手应了下来,有些疑惑问道:“少侠知道该往何处去找到那个幕后之人了吗?”他摇摇头,抬眼望着远处汪洋起伏的方向,像是自言自语般的回答道:“我需要去问一个答案。”

    刘磬岩转身带着守平阁风雨堂的人撤出云庚村之前,又将早就备好的几样疗伤药材留下,最后刘磬岩看着并肩站在小院中的二人,终究还是按捺不住好奇地问道:“少侠究竟是何人?”他手扶腰间刀鞘,笑了笑,嗓音清冷平淡地说道:“徐从稚。”

    刘磬岩站在门槛外愣了愣,意料之外却又情理之中,刘磬岩看向巷子口站着的守平阁风雨堂寥寥数人,眼中难免有着化不开的惆怅和悲切。这些由刘磬岩一手带出来的风雨堂精锐,很多都死在了那日云庚村外那一杆长枪之下,眼睁睁看着卿乐和扶音被那位高手带走无能为力。

    不过若是眼前这些年纪轻轻便能高居天坤榜第九席位的“戮行者”徐从稚,未必敌不过那犹如长龙在世的长枪,只是刘磬岩并不知道,那手持一杆长枪让他们如见神明的高手,同样位居天坤榜之上。最后,刘磬岩还问了一个问题:“那那个之前同样住在此处的年轻人又是谁?”刘磬岩神色郑重地看着徐从稚,等待一个答案。刘磬岩如何也忘不了,那一夜就在小巷外,那个年轻人举手投足,天地翻覆。

    徐从稚手握银色刀鞘,他微微低下头似乎也在勾勒出那个人的模样,不是再次相见时的懒散淡然,而是曾经尸山血海之间的那个手握长刀举世无双的少年英雄,徐从稚抬起头呼出一口气,轻声回道:“他是,‘地藏顾枝’。”

    刘磬岩最后带着满腔震撼离开了云庚村,没有人知道,当他得知就在自己眼前所见的这两个年轻人都是高居天坤榜上的大高手时究竟如何震诧难言,至于回到守平阁之后,这些当年谕璟留下来的精锐又会因为这些牵扯不清的江湖关系有何作为,自然就不是徐从稚会去考虑的了。几日后,刘磬岩找来了船只和掌舵人,徐从稚和伤势初愈的程鲤踏上重回奇星岛的航船,前方万里波涛,还是二人同行。

    甲板上,看着天际云卷云舒,阴云慢慢汇聚,似乎将有一场大风雨落在汪洋之上,徐从稚看着站在身旁的程鲤斟酌起言语,他从身后拿起缠绕的包裹递给程鲤,轻声道:“你的刀断了,等回了奇星岛我再找人给你打一把,这是你从奇星岛带来的东西,给你。”程鲤低头看了眼徐从稚手中的长条包裹,摇着头低声道:“本来就是带给你的,你拿着就好。”

    徐从稚有些疑惑:“给我的?”程鲤点头“嗯”了一声,徐从稚小心翼翼地拆开包裹,却见一把绿竹刀鞘泛着微光,他下意识抽刀出鞘,锋芒寸寸展露,虽说不上神兵玄妙,可是倒也锋锐无匹,极见功底心意。

    徐从稚抬起头看着程鲤,程鲤却只是依靠栏杆望着海水起伏,她说道:“这是我找顾枝那木匠铺子隔壁的铁匠打的,比不上你之前用的那把刀,更比不了夫人当年留给你的这一把,不过我差他打造了四个月,应该也还用得上。”徐从稚喃喃道:“四个月?”

    算算时间,正是徐从稚与齐境山点星岛一战后至今,徐从稚收起竹鞘长刀负在另一侧腰间,他看着程鲤清冷侧颜,最终只是上前一步走近了些,低声道了句谢谢。伤势痊愈又重新有所感悟境界飞升的徐从稚竟是毫无察觉,就在他走近那一步之时,手握栏杆的程鲤骨节发白,用尽了气力,似乎如此,才能够与他并肩而立,看风起云涌,波澜万丈。

    徐从稚又从身边拿起一件递给了程鲤,说道:“给你。”程鲤转身看着徐从稚,而后低头便见少年手中拿着一把雕刻而出的木制长剑,细节处难免粗糙,可是棱棱角角却都能看得出少年细心雕琢的痕迹,长剑剑尖尤其锋利,犹如少年的眼中神采,程鲤抬眼看着徐从稚,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就连问话都止步口中。

    徐从稚眼神明亮地看着程鲤,一字一句说道:“从小我就知道,你并不喜欢练刀,只是为了不让娘亲失望也怕娘亲因此不要了你才陪着我练刀,可是我看过你持剑时的样子,程鲤,以后你想持剑就持剑吧,虽然现在只是一把木剑,但我以后一定为你找到一把绝世的剑,那时再送你好吗?”

    少年言语恳切,字字句句都是真情流露,竟是让习惯了冷着脸色的女子不知所措起来,她想起了那日对战魔君手下时无意的一句话,其实这么多年来她都是在练剑,只不过手中拿着刀罢了。当年在林山岛,身为岛主后人的徐从稚没能拿起那把意味着传承的守护神剑,在那之后徐从稚便被岛主禁足在了方寸之地,后来程鲤去过一次神剑所在的山谷,没有人知道,她只是走进山谷,那把神剑就如有灵性一般地自行出鞘,环绕着年幼的程鲤雀跃颤鸣。

    即便对于剑术心生欢喜,又生来便与世间之剑亲近异常,可是她从不敢说她想学剑,因为她怕那个在茫茫雪地里救下了自己的好心的夫人不再愿意教导她,甚至她又要再一次无家可归,所以她认真练刀,只为了能够不辜负夫人在离世之前将徐从稚交托于自己手中的这份厚重之情。

    程鲤伸出手接过了长剑,徐从稚双手握住腰间的两把刀柄,他看着程鲤挑了挑眉头,朗声道:“接下来,就让我们再去闯一闯江湖吧。”话语落下,徐从稚脚踏航船甲板凌空跃起,航船猛地顿住,船头倾斜下沉,程鲤手握长剑手腕转动,汪洋起伏之间航船恢复原状。

    程鲤抬起头望去,徐从稚站在半空中犹如虚空而立,他拔刀出鞘,于是天空中厚重阴云汇聚处,有两道笔直锋芒横贯而去,蔓延向天际,刹那之后,徐从稚落在船头栏杆,天光刺破云层,洒落两人肩头。

    遥远宣艮海域出云岛上,出城开山的顾枝一袭白衣站在破碎虚影之中,没有意外地等来了汹涌云雾,再次吞没他的身形,身后的那座孤城和散乱村落也消失不见,似乎就在不久之前的那一幕幕都不过是顾枝的一番幻想,根本没有什么所谓的大同之治,也没有夕阳下小溪岸边的那个小女孩和向往汪洋的男孩。

    云雾中顾枝的视线再次模糊起来,他微微眯起眼眸,似乎是在思索方才开山一刀之后那片刻的视线交会,那般熟悉,却那般遥远,他有些不耐烦了起来。云雾中走出一个随风摇曳的身影,飘渺不定好似根本不在人间,正是顾枝几次看见的那个神秘之人,第一次是在海上此人手持枯枝和木牌,第二次是在孤城城门外。

    顾枝收刀入鞘怀抱胸前,语气冷淡开口道:“还有什么手段只管使出来,我没那么多的耐心。”那人面容若隐若现,却有轻笑声清晰传来,带着几分娇媚的声音回道:“顾少侠急切什么,还有好一段路要走呢,若是现在就不耐烦了,那后面可就不好玩了啊。”

    顾枝察觉到此人其实根本不在云雾中,站在自己身前的虚影也只是轻易就会随风扯碎,他微微皱眉却气态自若,即便口中说着不耐烦可他依旧沉住气,没有冒然出刀也未有进一步出口相问,他只是安静站在原地等着那人的下一步。

    那人见顾枝不再理会自己,啧啧嘴觉得有些无趣,虚影一番流转,传入顾枝耳中的声音又变成了一个苍老沉稳的嗓音:“顾少侠好气魄,倒是让人吃惊了一番,本以为你会养刀更久一些,却没想到就在此处便出刀开山,真是让人叹为观止。按照原先的准备,你应该在这桃止镇多待一段时日的,只是没想到顾少侠如此急迫,那在下也就不拦着少侠的路,请前行。”

    话语落下,云雾舒卷翻腾,虚影再次消失不见,顾枝眉眼沉凝不再言语,只是暗自压下了心中那股烦躁沉闷,他将竹鞘长刀重新束缚腰间,却踏出一步之后发觉自己又来到了一处幻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