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路的尽头有一人(四)
一袭白衣飘落在漆黑城墙之前,天色昏暗之间似乎便有一道璀璨天光在某一刹那刺破了云海。
顾枝掌心抵住腰间刀柄站在原地,他望着站在城头上的那几个身影,然后转身走向躺在地上相互依靠的于琅和周厌,周厌勉力坐起身将断了一臂的于琅托在身前。
顾枝快步走去然后蹲下身,伸出手指在于琅断臂处和心口附近连点了几处窍穴,那些在于琅体内絮乱肆虐的真气和汹涌激荡的气血终于不再一次次冲撞于琅的窍穴气府,断臂处的鲜血也慢慢停止了源源不断地涌出。
顾枝低头看着脸色苍白却神色轻松的于琅,沉声道:“抱歉,是我来晚了。”于琅咳嗽了一声还没说话,周厌就大大咧咧地拍了拍顾枝的肩膀,说道:“废话恁多,你要是没走出来那才真的要抱歉呢。”
顾枝抬头看了眼被一刀破碎的阵法,神色平静道:“现在想来,那处幻境和阵法根本没有困住我,是我自己流连于地狱深处的前世今生和生死幻想。”
于琅声音细微却语气坚定道:“行了,不用在我们这里磨磨唧唧的,暂时我还死不了,赶紧把这碍眼的鬼门关给砸了,然后登山去吧,看来我们是注定没机会亲眼见到那个劳什子魔君了,你可要多替我们俩砍一刀啊。”
顾枝收敛心绪,扯出一个笑脸故意伸出手摸了摸于琅披头散发的脑袋,笑道:“放心吧,到时候我就说‘这一刀是为了于琅’,‘这一刀是为了周厌’,哈哈哈哈。”
于琅甩了甩袖子撇开顾枝的手掌,语气低缓道:“还有为了黄先生和武山。”顾枝嗯了一声,只是重重点头,周厌一推顾枝的肩头,轻声道:“去吧,带着扶音,我们一起回去。”
顾枝站起身,抱拳行礼缓缓道:“我带你们回家。”
在奇星岛上,有一片山林,有一座城池,有一个竹屋,那是他们的家。不是故乡,却是家乡。
顾枝衣衫轻摇离开了原地,周厌和于琅仰起头看着那一袭白衣落在不远处的鬼门关城头,周厌笑道:“那小子临走前说的是在显摆吗?”于琅想起顾枝离去前所说的武道九境第一层“知守”,于琅也露出笑意,咳嗽一声沙哑着声音道:“没关系,反正那个境界我也已经走进了,管他显摆去。”
周厌摸着下巴,啧啧道:“那我也算是达到这一境界了吧。”于琅嘁了一声:“得了吧你,现在半死不活的还敢说自己破境了?”周厌摇头晃脑只当作没听见于琅的话。
他们笑着说出对于彼此来说好像都难以承受的苦痛,是因为无论是武道之路断绝还是就此失去一条手臂,对于他们来说都不是值得怨怼余生的纠缠,所以云淡风轻笑着调侃。
周厌望着不远处的鬼门关和秦山,看着那个还一如初见时一般惊才绝艳的那个白衣少年,他轻声道:“顾枝会赢的吧?”于琅沉默片刻,然后沉声道:“一定。”
顾枝落在墙头一手按住腰间刀鞘一手负后,没有去看站在城头上如临大敌的三个人,而是眼神深邃地望着缭绕云雾的秦山山巅。城头上除了祝猷和巫赟以外,还有一个身后背着一刀一剑的女子,脸上带着厚重面具狰狞可怖。
巫赟皱着眉头看向毫发无损便走到此处的顾枝,低声喃喃道:“此人武道究竟有多高?”祝猷冷笑一声:“武道有登堂之高低,还有入室之远近。”巫赟看着战意盎然的祝猷,心中微微叹息一声,而他身边那个女子也已经在顾枝的武道气息压制中下意识地拔出了刀剑,严阵以待。
顾枝神色冷漠,低头看着眼前三个人,轻声道:“你们要拦我?”然后没有等待回答,他看着祝猷缓缓道:“你要杀他们?”祝猷一步跨出将城头走马道的砖石都震碎激荡,他直视着顾枝的双眼:“是又如何?”
顾枝不再说话,只是手指轻敲绿竹刀鞘,祝猷看着顾枝的手掌和一身白衣,微微压低了身体然后猛地挺直脊背,身形如箭矢又如从天而降的粗壮雷电直奔顾枝而去。
在祝猷和顾枝对峙之前,巫赟和那个女子已经同时消失了身影,祝猷一步直奔顾枝而去,巫赟和女子便恰到好处地站在了顾枝身边的另外两个方位,隐隐成困守之势,他们却不急着动手,只有祝猷瞬间拔刀出鞘,以开山之势砸向站在原地的顾枝。
顾枝看也不看那两个冷眼旁观伺机而动的压阵人,伸出手掌只是翻转抬起,便好似托举起一块巨大磨盘,祝猷的刀光连同真气砸在顾枝手掌之上三寸,然后轰然一震。
顾枝衣衫飘摇吹拂,却身姿纹丝不动,祝猷的刀止步于顾枝手掌上,然后顾枝一甩袖变掌为拳,拳罡撞在祝猷的刀尖上,又是洪钟大吕被巨灵神砸碎的爆响声如涟漪四散而去,巫赟和女子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一步,以真气捂住了耳朵。
随着那两人一退,三人合围之势便出现了一丝碎隙,顾枝一脚轻踏,眨眼间有夺目的剑光四起,然后汹涌如长河奔腾的剑气便布满了整座城头各处,巫赟和女子都瞳孔一缩,低吼一声各施手段,竟是仅仅为了阻挡剑气冲撞就要控制不住地竭尽全力,祝猷则更加不管不顾,以身上金银重甲亮起的光芒硬抗剑气,然后一刀直砍顾枝。
随着刀芒缓缓落下,又变幻出无数个顶天立地的巍峨身影手持巨刃同时劈砍而下,顾枝身影渺小地站在剑气洪流和高山巨刃之间,双膝微蹲拔地而起,一道七彩虹光狠狠撞在那些高山般的身影上,顿时无数虚影破碎如镜片分崩离析,洒满了祝猷和顾枝身前之间。
祝猷再进一步,终于是真真正正的一刀落在了顾枝眼前,顾枝双臂抬起猛地收在腰腹处,转瞬便出了千百拳,层层叠叠如潮头汪洋,祝猷被彻底淹没身影,只有一刀光芒气息不绝直刺顾枝,顾枝双脚离地虚停半空,手掌向下一按,刀光便被砸入身下城墙之中,顿时有纵横裂缝贯穿整座高耸鬼门关,直抵最深处。
顾枝身影一掠而去,一脚踩在祝猷的刀尖之上,祝猷双手握刀双臂肌肉虬结,金银丝线缭绕的铠甲上似有蛟龙仰头嘶吼,顾枝的眼眸中倒映出蛟龙腾空而起和刀光布满天地间的景象,可是他的神色没有丝毫动摇,任由那些气势汹涌的异象扑面而来。
顾枝神色冷漠地低头看了一眼祝猷,然后双手虚按地面,顿时城头砖石如地牛翻背,将那些蛟龙虚影和刀光都一举吞噬压制,顾枝再次站在墙头处,手掌抵着刀柄,看着祝猷闭上双眼身后慢慢有法相成形,比起先前于琅和周厌所施展的都要更加凝实和气势圆满。
顾枝转头看向那两个站在剑气洪流潮头勉强稳住身形的压阵人,身影闪烁消失不见,下一刻就出现在了巫赟的身侧,巫赟神色一变,下意识地便脊背蜷缩,脱离了身上那件遮蔽了神色和体态的灰袍,而眨眼之间那件孤零零漂浮在风中的灰袍就支离破碎,好似被无形的火焰灼烧成了灰烬四散流离。
巫赟脚步一退再退,在城头走马道上几乎是慌不择路地冲撞着,那瘦骨嶙峋的身躯肌肤下经脉深处,有异色流光盘旋不定,紧紧护住他的窍穴气府和真元所在,顾枝始终如影随形,手持剑指直刺巫赟流转真气的根基所在,巫赟额头渗出细密汗珠,只觉得以往面对身穿黑衣的晋汉都没有现下感触的如此无能为力。
顾枝眼角余光看见了那个手持刀剑的女子身影沿着墙头掠向巫赟身后,然后猛然拔地而起,刀剑交错直劈顾枝,顾枝头也不抬,只是伸出另外一只手掌手背按在额头前,刹时间便有雄浑真气挡在了他的身前三寸之地,女子刀剑撞在真气屏障上激起火花四溅,却也给巫赟施展秘术挣脱开顾枝真元压迫的机会。
顾枝任由巫赟脱身远去,抬头看着那个收起刀剑就要疾退的女子,松开剑指化作拳头,竟是直接跨越了距离和时间的空隙,不知如何便来到了女子的身前,一拳砸在了她的额头上,女子措手不及之下只能以刀剑架在头顶,然后就被拳罡直接砸入了城头砖石之中,巍峨鬼门关再次一震,竟是直接下陷地底,城墙下的地面裂痕蔓延而去。
顾枝衣衫摇曳直接在原地拧转身形,双臂搭在一处接下了祝猷身后法相猛然劈砍而来的刀光,他的渺小身影瞬间被淹没在璀璨光华之中,在法相簇拥下好似神明在世的祝猷面容庄严,手持巨刃怒目而视,有顶天立地之势,就那样站在原地暴喝一声:“斩!”
身后法相再次举起巨刃劈砍而去,那个已经看不清身影的白衣少年只是一步踏出就跨越了刀芒笼罩的牢笼,眼睛微微眯起,脚尖一点城头砖石便来到了祝猷身前,在他离开的原地有烟尘化作龙卷凭空冲天而起。
祝猷双手持刀站在原地纹丝不动,法相身周缭绕金银两色光芒,好似也身披重甲,顾枝的一掌一拳全部落在了法相身躯上,祝猷面目狰狞却一步不退,顾枝试探之后转了转手腕,腾空而起膝盖弯曲撞向法相的头顶,法相探出巨大手掌就要将顾枝攥在掌心,顾枝轻哼一声,五指撑开按在法相的掌心,身形倒转竟是直接从天而降,剑指直刺法相身下的祝猷。
祝猷仰起头双手挥舞长刀,怒吼道:“拔刀!”顾枝置若罔闻,剑气潮水再次从他体内源源不绝地奔涌而出,好似瀑布悬挂天地间,云雾席卷大雨倾盆,祝猷状若疯魔,毫无章法地挥动着长刀,将面对顾枝却始终没能让对方出刀的憋屈和愤怒都倾泻而出。
不远处巫赟站在爬出深坑的女子身边,脸色惨白道:“我们还是低估他了,当年主公怎么会只把他列在天坤榜末位?”女子吐出一口鲜血,虽然他们两人只是和顾枝交手了两三招,可竟是连拖延住那人的脚步片刻分毫都做不到,甚至一照面就落下了内伤,体内真气激荡难以抑制。
女子神色阴沉默不作声,巫赟转头看向鬼门关后的山路,在台阶底下,盘腿坐在原地闭目养神的晋汉已经站起身,一袭黑衣的他神色冷漠,一身血腥气息和杀气战意肆意流淌。
顾枝透过剑气和刀光的间隙看见了祝猷身上的重甲缓缓出现了丝缕裂缝,他的身影已经在所有人都看不见的刹那就出现在了祝猷和法相身后,他负手而立,呼出一口气,终于适应了自己全然不留手之下的真元气息。
哪怕是当年闯荡奇星岛鬼门关,他也只在言封城外和魔宫门前有过此时的感受,那种毫不抑制体内真元和武道气息的自由让他自己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害怕,好似这种力量终有一刻会不受他控制,致使他沦为武道之路的奴隶,只知道凭借拳脚和刀剑肆意杀戮。
可是走过了千山万水,又一次次叩问本心之后,顾枝真真正正开始去接受这样的力量,因为他从不觉得武学会成为掌控着他的主宰,武道登高之路他顾枝才会是那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至高之人,他俯瞰世间,早就临绝于天地间所有武道修行人之上,难道还会受困于自身的藩篱?
顾枝没有看向手持长刀和身后法相一同向自己压来的祝猷,只是转头看着秦山山巅,云雾缓缓散去。他一步轻轻踱地,终于城头之上第一次出现了祝猷手中刀光之外的另一种刀芒,宛如烛火点燃在顾枝掌心,他只是轻轻攥拳握住,然后挥袖,一道劈开天地的刀芒便直接掩盖了祝猷和法相的身影,最后只有愤怒的咆哮回荡天地。
一袭白衣闪烁跨越前方道路,握住了祝猷脱手的长刀,手腕翻转反握刀柄,穿越了法相破碎前留下的真元流转,刀尖刺入祝猷的心脏,直接贯穿而过,将祝猷和身上重甲一同牢牢钉死在了地面上,鲜血犹如冲垮堤坝的海水倒灌奔涌,从祝猷体内喷洒而出,在地面上积攒起了一汪粘稠深邃的鲜红血池。
顾枝半蹲着身子抬眼看向不远处已经开始转身奔逃的巫赟和女子,一呼一吸之间便身影出现在了他们的身后,可是还未能砸出一拳便有一个黑衣身影挡在了身前,晋汉双手在眼前画出了一个圆圈,顾枝的拳罡落在了空处,同时还有一道拳罡出现在他的身后,顾枝微微侧身躲过了自己砸出的一拳,冷冷看着眼前的晋汉。
晋汉神色平静对着身后两人说道:“去做你们该做的事,只剩下你们两个废物,不要再让主人失望。”巫赟和女子只是抱拳行礼,然后就全力逃离了此处。
顾枝此时眼中毫无情绪起伏,歪了歪脑袋问道:“你也要拦我?”晋汉摇着头淡淡道:“我不是祝猷,你现在也没办法那么轻松杀了我,直接上山便是,主人在等你。”
顾枝察觉到眼前的晋汉依旧不是真身,他掌心将出鞘半寸的腰间长刀按回刀鞘,然后只听见刀剑摩擦的声音响起,晋汉神色微变离开原地,鬼门关轰然破碎倒塌。
烟尘中,一袭白衣独自登山,在山路的尽头,有一个人。
是故人,是亲人,是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