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零三章,路的远处有一关(一)

    寂静院落中短暂的喧嚣很快平息,那个从天而降的魁梧身影转身和相识的三个少年打了声招呼后就熟门熟路地用绳子将那几个图谋不轨的杂役绑了起来,然后又扯了几块碎布堵住了他们的口舌,随手扔在了墙角。

    这几个杂役虽然气力有些,却不是什么习武的武夫,如果不是措手不及又离了一段距离,荀修仁其实也能自己应付得了,看来这些人也是处心积虑找准了时机才出手的。

    荀念竹脸色微微苍白,却强撑着伸出手按在灶房门扉上,与禾徸渠弯腰行礼道谢道:“多谢这位大侠出手相救。”荀修仁也已经快步来到荀念竹身边,同样抱拳郑重行礼。

    禾徸渠只是点点头,然后看了一眼荀念竹,这才转头看向君策问道:“你们先前说要来宝盐城寻人,就是荀家啊?”张谦弱和真页走到君策身边,三个少年站在屋檐下疑惑地看着不知为何出现此处的禾徸渠,数月不见,汉子依旧是胡子拉碴的邋遢模样,腰间悬配着那把宽阔大刀。

    君策愣了愣这才解释道:“当初我们刚刚下山便遇见了远行走商的荀老先生,有幸同行了一段路途,如今途径松瓶国便想要来找一找荀老先生。”说完,君策看着禾徸渠问道:“禾大哥怎么会在这里?”禾徸渠又看了眼荀念竹和荀修仁,叹息一声摇摇头道:“说来话长。”

    禾徸渠转身面对着荀念竹和荀修仁,沉声道:“这些人应该是你们荀家祠堂那边有人指派来的,没打算要你性命,只是伤了你算是个警醒,手段下作了些,心思却明白得很,是要你们两个年轻人知难而退,别再纠缠不休,趁早自己把荀家产业和家主之位拱手相让。”

    荀念竹深呼吸了几口气已经神色恢复了些,荀修仁还在皱眉思索,荀念竹却已经察觉到了不对劲,视线望向禾徸渠问道:“这位大侠为何对荀家之事如此熟稔?”

    禾徸渠背靠着屋檐下的廊柱,神色平静地看着荀念竹回道:“如果我说我已经盯着荀家祠堂半个月了,你信吗?”荀修仁也回过神来,手掌下意识按住了腰间剑柄,荀念竹神色困惑更甚,斟酌着问道:“非是念竹以怨报德,只是斗胆一问,为何大侠要做此事?”

    禾徸渠双臂环胸,淡淡道:“受人之托。”荀念竹追问道:“何人?”

    荀家的所有交好之人都只是看在荀踽的面子上,如今荀家遭此变故,不是没有世家愿意站在荀念竹和荀修仁这边,但毕竟都是商贾,更多的还是选择静观其变,说不上寡情薄义,只是利益权衡罢了。

    禾徸渠转身蹲在那些杂役身前,没有回答荀念竹的问题,只是摘下其中一个杂役嘴里的碎布,问道:“是谁派你们来的,姓名、缘由,一五一十不要有所缺漏,否则可就不是把你们送官府那么简单的。”

    那个杂役还要嘴硬,却被禾徸渠毫不留情地一拳砸在额头上直接晕死过去,禾徸渠挪了挪脚步,摘下另一人的碎布,也不说话就只是盯着对方的眼睛,这个杂役梗着脖子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禾徸渠点点头然后又是一拳,就这样一个个问过去,最后终于剩下两个杂役双腿打颤地将荀家祠堂幕后人说了出来,只是缘由他们也不知道,反正应该也跟禾徸渠所猜测的那样。

    荀念竹听到那两个杂役说出来的名字,双手紧紧攥拳,牙齿咬住嘴唇,脸色刷的一片雪白,虽然这段时日和祠堂中的各位长老和族人相互推诿争执,什么难听的话荀念竹都咬着牙受着了,可是没想到如今那些人居然为了利益真能做出这种伤害族人亲人的做派来,荀修仁怒发冲冠,抓住长剑就要走出小院,压低了声音道:“我去找那些老家伙算账。”

    君策站在屋檐下伸手拦住了脚步匆匆的荀修仁,禾徸渠也已经站起身说道:“你现在去找他们有什么用,最后不还是落个大逆不道背弃道义的污名,何必给他们送去把柄。”荀修仁脑子清醒了些,顿住脚步,荀念竹也颤抖着声音说道:“修仁,回来,现在不是意气用事的时候。”

    荀念竹此时同样思绪繁杂,无论是爷爷的病情、赶回家中的荀修仁、不知身分来历的禾徸渠,还是居然做出刺杀之事的家中长辈,都让荀念竹几乎就要支撑不住了,可是她不能倒下,只能强提起心气和思绪将眼下的乱局厘清。

    君策轻声开口道:“既然计谋已经被识破了,那就提起线头将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上,如何将这些眼前的机遇把握住,才是现下的关键。”

    荀念竹是个聪明人,听见了君策的提点,一下子就明白了现在最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利用这几个杂役的供词在明日的祠堂上扭转局势,让那些祠堂长老无话可说,不得不退步。其实这些事情荀念竹也能够想到,只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君策一语道破总好过荀念竹再独自纠结思索良久。

    荀念竹有些筋疲力尽的感觉,身子一下子撞在了门扉上,荀修仁连忙扶着荀念竹坐在灶房门槛上,屋子里药炉还在沸腾着咕咕作响,烟火在昏暗中缭绕纠缠。荀念竹抬起头看着禾徸渠,还是问道:“不知大侠为何助我荀家?”

    禾徸渠叹息一声,席地而坐,张谦弱伸手拍了拍君策和真页的肩膀,三人就要离开,荀念竹却开口道:“三位小先生无需见外。”禾徸渠看向三个少年笑道:“听一听也好。”三个少年这才坐在荀修仁搬来的椅子上,禾徸渠却依旧坚持坐在原地。

    禾徸渠从怀中小心翼翼拿出了一样东西,荀念竹一下子瞪大了眼睛,猛地站起身快步走到禾徸渠身前,禾徸渠抬起手掌将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递给荀念竹,荀念竹神色茫然地接过玉佩,低声问道:“这是我送给千煦的那一块?”

    禾徸渠点点头,然后低下头去不敢看荀念竹的神色,沉声道:“岳千煦没能回来。”荀念竹看着禾徸渠,声音颤抖问道:“什么叫没能回来?”

    禾徸渠双手握拳撑在膝盖上,缓缓道:“他,死了。”

    荀念竹脚步踉跄几乎是摔倒在灶房外,荀修仁半跪着接住了她的身体,此时的少年脸上也是震诧和难以置信,他盯着禾徸渠一字一顿问道:“岳哥死了?”禾徸渠抬眼望向荀念竹和荀修仁,此时的汉子眼中满是密布血丝,他神色凝重地点头,好似耗费了许多气力。

    荀修仁摇摇头呢喃道:“不可能,这不可能。”

    荀念竹捧着玉佩泪水难以抑制地夺眶而出,虽然不愿意相信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可是她还是一瞬间就泪流满面,那种好像早有预料又不愿意真正相信的感觉刹那间支离破碎,丝毫由不得她挽回和挣扎,就这样莽莽撞撞地打碎了她的心,只剩下手中的玉佩冰凉如冬日的冰锥,手掌的温度都难以捂热。

    禾徸渠呼出一口气,还是继续说道:“在一场攻守战中,身为骑兵统领的千煦为了给重甲军清扫出道路,亲自带着一队步兵深入敌营,最后成功为骑兵和重甲军找出了一条反攻的道路,可是他却身死于燃烧的敌军营帐中。哪怕是死前的最后一刻,他都义无反顾地点燃自身冲入敌营,只为了多杀几个敌人。”

    禾徸渠咬着牙几乎是挤出声音来:“可是不该他死的,他的战功积攒足够他在军队里一步步坐上将军的位置,哪轮得到他冲锋陷阵这样去送死啊。可是他不听劝,非要领着那支已经死了十几任营长的步兵斥候深入敌军腹地,最后……一切都来不及了。”

    禾徸渠眼前倒映出当初的景象,那时坐在马背上的他跨越敌营冲入敌军之中,只来得及最后看见那个熟悉身影被火焰彻底吞噬的残影,哪怕是一切都看不清晰,禾徸渠也好像能够看见那个一身书卷气却杀起敌军来毫不留情的男人,死前还露出那和煦的笑意,让人不忍直视又难以忘却。

    禾徸渠早就知道岳千煦存了赴死之心了,可是当他发现那块放在自己身边的玉佩和几封信时已经太晚了,当看见岳千煦从不离身视若珍宝的玉佩居然出现在自己身边,禾徸渠都无需去看岳千煦留下的绝笔信,忙不迭地追出去却早就找不到他的身影了。

    禾徸渠在战前被临时提为统领接任了岳千煦的位置,可是在那场仗之后,禾徸渠就带着玉佩和绝笔信离开了军队。

    禾徸渠行走江湖既是为了返乡,也是为了将岳千煦留下的玉佩和信件送回给他心心念念之人,禾徸渠看过了岳千煦留给自己的信才知道,原来这个更像是读书人的男子平日里吹嘘的未过门媳妇竟是真的,原来在千里之外真的有一个已经提了亲的青梅竹马在等他回去,原来他真的是饱读诗书几乎就要为官治政的读书人,可是他为何要跨越这么遥远的距离来送死啊?

    禾徸渠始终想不明白,却下定了决心一定要亲自将岳千煦留下来的东西交给他死前还在念着的人,那封信很厚,禾徸渠小心珍藏着从未触碰火漆泥印,他知道那封信里一定写了许多话,可是禾徸渠一点都不愿意看上一眼,他只是一直在想,为什么明明可以活下来的人却非要为了大义和战争就那样死了呢?

    荀念竹从禾徸渠接过了那封始终好好珍藏着的厚重信件,她手指轻颤将火漆泥封撕开,然后将字迹熟悉的信纸捧在手中,只是看来那封信上的第一行字句她就泣不成声,岳千煦写的一手好看的草书,却在这封信上将字句段落都规规矩矩地以正楷书就,笔墨深浅不一,看得出这封包含了十几张信纸的书信应该是在历经了一段时日才慢慢写成的。

    岳千煦落笔时好似已经预见到了自己的结局,又或者说这封信的存在就是为了他的结局,他写道:“念竹,见字如晤,若你能看到这封信,我或许便是回不来了,对不起。”

    小时候的岳千煦第一次遇见荀念竹,还是一个杂役之子小心翼翼打量着富贵人家的小姐,岳千煦从小便聪慧机敏,跟着父亲来到荀家做帮工的时候,偷听过几次荀家私塾先生的说文解字就能将看过的诗句都牢牢记住,后来被路过的荀踽发现了这个虽然出身不好却一直向往书籍道理的孩子,本就更像是一个儒士的荀踽就答应岳千煦只要每次来能够帮着自己打扫书房都可以作为荀念竹和荀修仁的伴读一起进入私塾。

    岳千煦也没有辜负荀踽的厚待,打扫书房的孩子会借此机会请荀踽答应自己可以多翻一翻书籍,然后恭恭敬敬地放回原位,跟着荀念竹和荀修仁去往私塾的时候会帮着照顾年幼调皮的荀修仁,也会睁着那双清澈眼眸将私塾先生的一言一行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后来已是少年的岳千煦又跟着荀修仁一起拜师修习武艺,第一次参加科举考试就名列前茅有了秀才功名。

    荀踽也愿意带着少年走一走荀家的产业,岳千煦几乎是贪婪地攫取着所有的学问道理,更重情重义,竭尽全力地报答荀踽的知遇之恩,年纪轻轻便能够在幕后帮着荀踽将许多产业打理的井井有条,于是后来门不当户不对却两情相悦的岳千煦和荀念竹成功提亲,哪怕是荀家族人都没谁多说几句闲话的,所有人都看得出来那个惊才绝艳的少年今后的成就一定不可小觑,没准能够带着荀家一同更上一层楼。

    可是后来听闻了绰行脉和桑岭脉边界摩擦不断的战争之后,岳千煦居然毅然决然抛下了似锦前程奔赴绰行脉边界入伍参军,后来许多人都多有猜测,是不是因为岳千煦祖宅故乡就在那饱受战争所累的绰行脉边界的缘故?还是因为岳千煦想要依靠战功在松瓶国朝廷上平步青云?

    对于道德谷上山下的三个山谷来说,虽然每一道脉之间都各有家国割据,可是大体上还是将所在一脉视作祖地,所以如果在绰行脉和桑岭脉的战争中能够脱颖而出,岳千煦不仅有机会成为松瓶国驻守绰行脉边界处的实权武将,还能在绰行脉各大国家之间都积攒下一股不小的名望。

    只有荀踽和荀念竹知道,岳千煦之所以会赶赴边界参军,只是因为少年从小出生在绰行脉边界看多了战争对百姓的负累,所以哪怕已经前程光明,少年也没有忘记最初的本心,放弃了本可以安稳太平的人生道路,怀揣着一身武艺和学识毅然入伍参军。

    离去之前岳千煦本打算和荀家断绝关系,就算是承担了那个以怨报德的名声也好,可是荀念竹却说她这一生就认定了岳千煦,所以才有了岳千煦的提亲。

    故事的开始和结束有时候不只有意味悠长的遗憾和悲欢,有可能许多事情便像这样突如其来,让每一个人都措手不及,却无能为力,人们总说逝者已去生者已矣,可是当死亡成了结局的时候总是足够撕心裂肺鲜血淋漓。

    岳千煦的书信上除了写给荀念竹、荀修仁和荀踽的话语之外,还有许多和荀家产业相关的嘱托,岳千煦就像是预料到了荀家终有一日会遭遇到相似的困局,所以竟是将所有结果都写在了书信上,然后尽可能给出了恰到好处的解决法子,最后他写道:“荀家之事不在外人而在内庭,虽勉力夸夸其谈但终究有所遗漏,望荀爷爷查漏补缺,若能尽绵薄之力也算是千煦辜负恩德的一丝报答。”

    “修仁,我知你向往江湖远游,少年时的雄心壮志可以尽情些,可是总有一天当你已经真正长大了,回头看着来路的时候切莫因为当初的选择而后悔遗憾,我希望你能够走的远些看的多些,也希望你能想得多些,荀爷爷年岁已高,我信念竹的能力可以撑起荀家,可是终究会因为女子身份被荀家他人指摘,所以如果荀家真到了最糟糕的境地,我希望那时你已经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可以站在姐姐的身边或是身前,为她遮风挡雨。”

    “最后,念竹,是我没有信守诺言,回不到你的身边了,希望你莫要因此而困顿,只将我当作过客便是,你的路还长,无需为了我而止步不前,我知你从小便不是会服输的性子,所以如果真的遭遇了荀家的困境,你一定是会独自咬牙支撑的,我只希望自己的纸上谈兵能够有所帮助,更多的事情我还是难免思虑不足,你周全细心,望斟酌损益。”

    “念竹,照顾好自己,对不起。”

    “念竹,原来最后,我还是这般想你。”

    书信的末尾岳千煦的字迹有些潦草,应该是那时下定了决心深入敌军之前才草草写就的,荀念竹捧着书信泪眼朦胧,她只是看着最后两行字说不出话来,禾徸渠看着荀念竹,轻声道:“千煦曾说他此生无甚遗憾,只是终究对不起许多人,所以自怨自责日日夜夜。千煦每次喝酒都会念叨一个名字,那时我们都没听清,现在想来原是念竹二字。”

    黄昏中弯弯的月牙挂在天边,遥遥触手不可及。荀修仁将那几个杂役带出了小院,然后安排了几个信得过的下人将他们关在柴房好生看管,明日的祠堂议事这些人将会派上大用场,之后他又带着三个少年和禾徸渠到了荀家家中的一处用于招待来客的雅致院落中,在此休憩。

    荀念竹独自留在了荀踽所在的小院中,昏暗的灶房在黄昏中愈显黯淡,只有柴火燃烧的火光映照在女子的面容上,忽明忽暗,看不清女子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