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路的远处有一关(二)
三个少年与禾徸渠坐在小院中的凉亭内。
今夜的荀家注定不会太平安稳,所以荀修仁亲自带着人守在荀踽和荀念竹所在的小院外,还细心看管住了那几个绑得严严实实的杂役,以免那些计策落空的荀家祠堂长老狗急跳墙再做出什么丧心病狂之事。
禾徸渠本是打算继续蹲守在荀家无人能寻之处,在暗中护住荀念竹和荀修仁,可是荀念竹却只说让禾徸渠安心在小院中住下,荀家之事没理由如此麻烦外人。
君策坐在廊柱旁双手叠放在身前,轻声问道:“禾大哥,所以你以前说过的那个喜欢说道圣贤学问的兄弟就是岳千煦吗?”禾徸渠手握酒壶轻轻摇晃,点头道:“那小子一喝酒就喜欢说大道理和念叨着自己的读书人身份,还嘲笑我们一群光棍以后也没法子媳妇孩子热炕头,大家打打闹闹地没谁当真,战火一起便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的,若是个细皮嫩肉的读书人来这里恐怕早就面目全非死的不能再死了吧。”
禾徸渠自嘲一笑:“却没想到原来他说的都是真的,我们是真没想明白他为什么非要死在那里,慷慨赴死倒是挣了个好名声,可是一个小小骑兵统领死了,除了多拿些抚恤银子又能还有什么好处?直到看见他留下来的书信我才知道了些,可仍是想要把那小子从土里拽出来狠狠骂几句,为了个大义而死,还不如安安稳稳去当官老爷呢,管他鱼肉百姓还是踏实做事,活着总比死了好吧,我们这些兵油子都还苟活着,轮得到他一个二十几岁的毛头小子去送死?”
禾徸渠抬头狠灌了一口酒,凉亭内没有点燃烛火,所以看不清他的神色,只有那双眼眸在月色照耀下泛着血丝,张谦弱叹息一声道:“我们经过松瓶国和青盛国边界的时候也见到了战场的残酷和身处其间之人的身不由己,谁的性命不是独一无二的?谁不是想要活着罢了?”
“可无论是身为幕后掌权之人的刀剑也好,走投无路只能入伍参军也罢,真正站在了战火之中却只能忘却本心他事,唯有竭尽全力活下去才是正理。而在这之间还能够保守心境如初,甚至为此付出性命和此生道理之人,便是千百年来无数被称为英雄的先驱,所以无论是遗憾还是释然,都尘归尘土归土了。”
禾徸渠嘴角露出苦笑,一直以来喝酒吃肉从不含糊大大咧咧的汉子,此时脸上满是苦涩和悲切,他缓缓道:“喝酒醉人,醉人醉心,哪怕是现在离开了战场已久的我也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看见焰火滔天刀剑厮杀,日日夜夜面对着这些的人哪还能有心思和气力去思索更多虑想更多,只有千煦从来没有任由自己无缘无故地烂醉如泥。”
“他始终没有忘记那些圣贤教诲,就算知道我们根本不会往心里去,也要见缝插针地说上几句学问道理,有可能在战马践踏刀剑劈砍下那样不值一文,可是若无心中一点明光坚守,那人与禽兽何异?这个道理,是他留给我的信里所说的最后一句学问话语。”
禾徸渠低头望着幽幽酒水晃荡的酒壶,轻声呢喃道:“当初还说过如果有一日能够一起活着离开战场的话,回了他的家乡定要尝一尝滋味悠长的青庐酒,没想到最后谁都没能信守承诺。”
岳千煦死了,还有许多曾一起在军镇酒肆外蹲着饮酒的袍泽也死了,尸骨无存者众,魂散异乡者众。岳千煦留下了遗书,还有禾徸渠翻山越岭为他交付身后事,可还有很多人,离乡千万里日久,直到最后也没能有丝毫痕迹归去,只能埋骨黄沙之中。这就是战争,无论是绰行脉还是桑岭脉,对于身处战局之中的士兵来说,没有赢家。
禾徸渠最后似是醉了,脚边摆放着四五个空荡荡的酒壶,他趴在石桌上眯着眼睛含糊不清道:“道德谷山上可看见山下的纷战?”
张谦弱不知何时走到了凉亭台阶上就地盘腿而坐,真页坐在他的身边,张谦弱仰头望着月光,缓缓道:“道德谷不涉山下事,可无论是书院寺庙还是道观,所有下山之人都会亲眼看一看沙场的模样,不是书上的金戈铁马也不是话本故事里的纵横捭阖,而是看见那些鲜血和尸骨,看见身处其中的将士和百姓,这样做有意义吗?是否不过是那些安稳居于山上的读书人劝慰自身超脱世事的借口?”
张谦弱摇摇头,自问自答道:“不对,道德谷的存在不只是一座山,也不是世间读书人心目中的祖庭和世外桃源,道德谷是一本书,记载世道变迁也要为世事人心说话和做事,所以固步自封不可取,坐井观天不可取,自以为是更不可取。战争的发源和落幕可以归咎于野心和欲望,或者是更大义凛然的自卫和守护,可是卷入其中的所有人都概莫能外,放弃了思绪的存在本身,随波逐流麻木沉沦。”
张谦弱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般地理清思绪:“道德谷可以参与其中,能够为战争略尽绵薄之力,鞠躬尽瘁?都好,道德谷的规矩不是圈定和禁锢。可每一场战争的发起不是一个人所能左右其意义的,背后的利益纠缠也好道德大义也罢,谁来说道理谁来辩是非?”
“所以退缩避让,假装视而不见?都不是,而是真真正正看过了之后,思索、理解、问询,这些旁观之人的置身事外,不是为了独善其身,而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有人在发起战争或者肆意杀戮的时候,想到某句话或某个道理,然后意识到在护卫家园之外,一切的触犯和入侵都没有胜者。”
张谦弱最后声音渐渐细微不可闻,他仰头看着那轮弯月的光华,柔光铺洒在云层上朦胧虚幻,他没能说服自己,也没能真正说清楚战争的存在和意义,只是好像所有置身于战争之外的人都至少应该保持清醒的思索,哪怕道理不够支撑去安慰自身的冷眼旁观,可是最少应该意识到那些战死沙场的人都也曾是活生生的普通人而已。
禾徸渠不知是否听清了张谦弱的言语,他闭上眼睛沉沉睡去,手掌却下意识地按在了身边的大刀刀鞘上,好像唯有如此才能安心。张谦弱轻声道:“反复的自省和自辩真是容易将自己也给绕进一个怪圈里去,直要茫然困顿不知所措,所以这也才是为何道德谷所有人都需要下山行走远游的规矩所在吧。书上读来终觉浅,若只是依靠那几个道理支撑着自己的为人处世,难免会有如此的举步维艰,所以多去看看山下世道最本初的景象和心境,才能有更深处的感悟。”
真页将念珠挂在手腕上,手掌轻轻搭在膝盖上,语气平静道:“儒家先贤说过世间人人可成圣,只需将道理和作为相合一便是道路。如果思绪和心境将自己困在了某个囚笼中,如果早已能够凭借经验之谈和书上劝诫看见了前方可能所为之事根本无法尽如人意,甚至可能一切都与正确和明晰背道而驰,那么我们是否还要走出这一步呢?唯有破除迷障,哪怕明知前方是深渊和歧路,只有走出下一步才能知道最终的结果不是吗?”
张谦弱收起罕见的迷茫神色和愁眉苦脸,露出笑意揽着真页的肩膀,笑嘻嘻道:“小光头,你现在这佛法是钻研得深了啊,等回了道德谷我就带着你去各个寺庙都走一圈,让那些小和尚大和尚和老和尚都看看,我们真页小师傅这才是真正的大智慧啊。”
真页手肘轻轻撞开张谦弱的手臂,闭着眼睛“阿弥陀佛”一声,这才正色道:“佛法深远,不是为了较一个高低大小,哪能如此做。”张谦弱见真页又要正儿八经地开始说法了,赶紧捂着耳朵摇头晃脑,喊道:“君策君策,我们再在这荀家多待一段时间?”
君策自从到了荀家之后始终沉默寡言,听过了岳千煦和荀念竹的故事之后,少年更显得心事重重的模样,不过夜色昏暗下,张谦弱和真页也没能察觉到少年的异样。
君策闻言轻声回道:“荀家遭遇此事,我们便尽量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吧。”张谦弱站起身拍了拍手,转头看着瘫在石桌旁的禾徸渠,无奈道:“我们把他抬起屋子里去吧,免得夜里着了凉。”
君策和真页也站起身,禾徸渠身形魁梧,三个少年相互帮扶着才将他搬进了屋子里。
夜色中,荀念竹轻声退出了荀踽的屋子,小心翼翼关上了门,荀念竹没有将岳千煦的事情和荀踽提起,喝过了药汤之后的荀踽很快睡去,不过今日见过了三位道德谷山上小先生之后的荀踽气色比起往日倒要好上了些,荀念竹离去之前又在床边坐了一阵,直到看着爷爷气息安稳地睡去才安心离开。
荀念竹手中端着药碗独自走向灶房,院子里的老管事和丫鬟都各司其职,除了还在荀踽隔壁屋子候着的老管事以外,其他人此时都早已安歇,所以荀念竹走出灶房的时候院落里显得有些寂寥萧索,女子独自一人站在廊道屋檐下看着小院里许久没人细心照料的花草肆意生长蔓延着,若是爷爷还安好的时候,定要日日都亲自浇水修剪的。
荀念竹就那样怔怔看着歪斜交错的花草在月光下倒映出摇曳的影子,直到夜风寒凉吹拂着她的面目,她才好似醒了过来般抬起双手喝了一口气,下意识摸了摸脸颊,竟是不知何时又流下了泪水。
从接过那块碎成两半的玉佩和绝笔信至今,她始终只是沉默不语,没有嚎啕大哭也没有就此弃了世事,而是依旧做着平日里再寻常不过的事情,好像生活中什么都没有改变一样。
可事实也是如此,难道得知离开了那么久的人逝去的消息就能改变现下生活的一切吗?难道因为死亡这样无法接受之事就要彻底躲起来退回去,将一切都置身事外活埋了自己?荀念竹抬起头望着天上虚掩在夜幕身后的月色,她低声喃喃相问:“千煦,我该怎么做?”
夜风呜咽吹过,没有回答,她再也听不见那个熟悉的声音笑着与自己言语了,荀念竹嘴角颤抖,却只是咬着牙低低念着那个名字,泪眼朦胧中,她好像看见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就在身前向自己缓缓走来。
荀念竹从怀中取出那封书信,无需翻看便已经忆起了字迹间的所有言语,她就那样看着手中信纸在风中轻轻翻折作响,好像如此便有人可以作伴问答,她闭上了眼睛,想起了岳千煦离去之前曾说过的话:“这世间好像有些事情是非我们去做不可的,是旁人便不行,违背本心便不行,所以可以为此放下一切,又好像就此拿起了一切。念竹,我不会后悔,更不希望遗憾,只是,对不住你了。”
荀念竹那时没有挽留那个背影,因为她知道岳千煦认定的事情一定会去做,那是他从小时候起就一直坚定走上的道路,所以她不会去阻隔,可是如今回头看去,原来一切都有迹可循,他似乎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还能回来。
岳千煦在帮着荀踽料理荀家产业的时候,也会教荀念竹如何去看账本如何去查店铺生意,哪怕这些事情荀念竹一直都做得很好,可是岳千煦还是将自己的独到之处倾囊相授。他总是笑着和她说,自己不可能一直在身边帮着她,所以她也要学会独自去做这些事情,可不能再跟小时候一样被私塾先生问住了就知道找他帮忙。
荀念竹现在是荀家家主的代权之人,无论是心性还是能力,荀念竹一直以来都比荀修仁更适合作为荀家产业的接班人,可是想要让一个弱女子凌驾于祠堂所有长老族人之上,荀踽本该为此做更多的铺垫,可是事发突然却只能将一切都落在荀念竹的肩上,所以荀念竹注定需要做得更多也要做得更好。
眼泪滴落在信纸上敲响滴答一声,荀念竹伸出手指轻轻抹开那块泪迹,她哭着露出笑意,看见了透过信纸露出了那一行字:“我有时也会害怕和畏怯那些战火和刀剑厮杀,可是最终我还是会走出营帐,总要走出那一步的,不是吗?”
原来,他一切都预料到了,原来他还是一直都在帮她。
荀念竹仰起头,湿润眼眸中的神采坚定卓绝,她没有犹疑和退缩,只有继续前行的胆魄和决心,那是他教给她的,那是他留给她的,那是他和她的。
荀家安置的院落雅致清净,三个少年各自住进不同的房间,君策独自坐在没有点燃烛火的屋子里,就那样捧着手中的竹简书页怔怔出神,不知为何,听说了岳千煦和荀念竹的故事之后,他的脑海里就满是那个英雄和本该厮守一生的女子最终离散的江湖故事,他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那个女子失去了少年英雄之后是如何离开那座鬼蜮岛屿的,是否和身边的孩子一同平平安安地活了下来?
不知从何时起,对于君策来说,那个竹简上书写的故事便不再只是一个故事了。又或者冥冥之中,这个故事便是少年和某些往事唯一的关联了,只要他能够想的更多些,就能看见故人和旧事。
这一夜,岚涯岛上道德谷山下,尘停谷绰行脉松瓶国宝盐城荀家宅院中的君策,有些孤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