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五章,路的远处有一关(三)
对于南来北往热闹喧哗的宝盐城来说,除了那几个庞然大物的世家大族又出了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以外,其他的故事都很快便会淹没在更迭之中。
哪怕是近些年来日渐声势攀高的荀家家主残喘于病榻上,也只是城中一些看客在茶余饭后多谈论几句揣测一番的小事而已,慢慢地就被其他更为惹人瞩目的消息遮掩了身影,至于荀家在此之后是一蹶不振还是彻底依附于真正的世家大族,对于寻常百姓和市井商贾来说,其实并无差别。
只是荀家名下那些产业的主事和掌柜可就没有这样的看热闹心态了,毕竟是相关身家性命的事情,若是荀家就此坍塌了,他们这些只能守着一个店铺的小商人可不只是伤筋动骨那么简单了,日后再要维系日子可是千难万难。
所以这些日子荀家几个大商铺那边的门槛几乎就要被踩破了,全是那些心焦如焚的主事和掌柜前去探听消息,也有的眼光独到咬咬牙一掷千金,将主掌多年的店铺从荀家手中买了下来,至少今后还能自给自足,不至于被荀家的泥沼拖下水。
而荀家祖宅内的勾心斗角和各怀心思同样不只是外人看待的那般祥和安宁,不久前祠堂那边的议事,一个弱女子的荀念竹居然拎着几个刺客直接压住了那些吹胡子瞪眼的祠堂长老,如今局势慢慢转向了荀念竹那边,许多只能仰仗祠堂长老的荀家族人都急得团团转,还有些沉寂多年只等着乱起来异军突起的有心人,更是私底下开始勾结其他世家的人施压于荀家祠堂,至于今后荀家是否会被分割殆尽,对于这些眼馋利益日久的人而言,总得先落入自己手中再说以后。
荀念竹在祠堂那边的雷厉风行和姿态强硬确实为自己和荀修仁挣来了不少时间,这些时日荀念竹带着荀修仁亲自上门拜访了许多平日里就对荀念竹这一脉照顾有加的荀家族人,还有一些打定了主意坐山观虎斗的荀家人,荀念竹也带上荀修仁一同前去。
不谈荀家家事更不谈生意利益,只是论交情摆诚意。
荀念竹的意思很明白,这些中立之人只要不做那墙头草在关键时候倒向祠堂长老那边即可。
在此之外,荀念竹还吩咐将荀家近些年的所有账簿都送进了一座极少有人踏足的院子里,那是岳千煦当初还未离开之前在荀家的落脚处,最近这段时间里只有荀念竹的心腹之人可以看见许多人在那处院子来来往往,无一不是当年跟着荀踽一起打拼出如今产业的老人,他们熟稔荀家商贸的运作,对于账簿一事更是各有独到之处,荀念竹亲自请动了这些许多早已退隐的前辈。
除了这些老人以外,还有驻守在这座院子外的护卫倍感疑惑的两个身影,是一个年纪轻轻的道士与和尚,每天都跟着那些白发苍苍的老者一起翻阅账簿,一开始两个年轻人的存在显得格格不入,又由于两人的身份使得那些老前辈有些敬而远之,更是不知道荀念竹为何要安排一个道士和一个和尚来此,只是很快那些老前辈就被两个年轻人的学识之渊博和处事之安然所打动,渐渐地将两人视作了同道中人,在账簿之上的事情都互有商量。
那些驻守护卫不会明白,这么一座小小的院子,其实才是荀念竹最终能够在祠堂议事翻盘的关键所在,只有将荀家产业的所有细微处都牢牢把握住,才能在利益的权衡谈判中占据上风,让那些自诩辈分高经验足的祠堂长老都无话可说。
荀修仁没有待在这座小院中,也没有跟在荀念竹身边料理荀家事务,而是带着一个身穿儒衫的少年一同在宝盐城中走街串巷,市井坊间的寻常铺子也看,世家大族的商铺也逛,漫无目的。
可是不知不觉间,短短几日就将宝盐城里所有世家的产业都走了一遍,自然也包括荀家名下的所有商铺,到了自家产业所在,荀修仁也不查账更不过问商业往来,好像就只是带着那个少年一起闲逛,一开始还有荀家族人暗中跟随查看,后来实在没看出端倪也就没人去管了。
这一日依旧是时近黄昏,君策和荀修仁才回到了荀家祖宅的院落,君策径直走向书房提笔在书册上奋笔疾书,手握长剑的荀修仁几乎是精疲力竭地瘫倒在院子里的凉亭中,对于憧憬江湖向往逍遥的少年来说,与那些荀家商铺里的老狐狸以及其他世家大族的名下产业打交道实在是太过疲累了,哪怕仅仅是为了遮掩实际目的也要他强撑起一副面孔来,委实耗费了不少气力。
书房里除了堆积起一些卷宗账簿的桌子外,便是一面悬挂着宝盐城舆图和许多小纸片的硬板,挂在雪白墙壁上漆上了黑色,君策独自坐在一眼望去都看不见他身影的书桌后微微皱眉落笔。
书册上已经记下了许多他亲眼所见亲耳听闻的消息和细节,这些时日他和荀修仁走遍整座宝盐城自然不只是闲散度日,否则也不会短短数日就将城里几乎所有与荀家有关的族内产业和其他世家的店铺都一一看过。
君策顿住笔锋手腕空悬细想片刻,伸手拿起了手边一份誊写的信纸,正是岳千煦在留给荀念竹的绝笔信中有关荀家事物的部分记载内容。
那日荀念竹得到这份信件之后并没有从此一蹶不振,而是下定决心和那些荀家祠堂长老争个彻底,毕竟荀家能有今日成就,根本就是荀踽当年的力挽狂澜,和荀念竹与荀修仁父母当年以性命换来的,岳千煦在离开之前更是倾注了无数心血,荀念竹怎么可能眼睁睁看着这些都落入宵小之辈的手中。
岳千煦留下的信件中将荀家可能遭遇的情况都几乎写尽了,不只是设想了荀踽若是倒下荀家该如何,更是想过了若其他世家大族眼馋荀家的崛起是否会采用何种行径都一一写下。只是岳千煦也在信中提醒,他毕竟是以当年的局面的信息做出这些对策来的,若是荀家真的遇到了困境,定要详细钻研过了时局之后才可下定夺。
字字句句,都是岳千煦毫无保留的心力所聚,即便是君策这样的外人看见了,也能透过纸背察觉到岳千煦的情真意切和对荀家的一片赤诚,当然,背后肯定还有些对荀念竹的担忧和顾虑。
荀念竹没有拒绝三个少年主动请求相助荀家的提议,甚至不知是因为三人来自道德谷的身份原因还是荀踽对三个少年青眼相加的缘故,荀念竹给予了三个少年莫大的信任和权责,张谦弱和真页得以自由出入如今荀家家中最为密不透风所在之一的账房,君策则在荀修仁的相护下看遍了宝盐城的所有商铺,挂在书房墙壁上的那面硬板上已经被少年完整勾勒出了一副宝盐城的世家和商贸版图来,仔仔细细都是出自君策一人之手。
禾徸渠同样也留了下来,暂时的身份是荀修仁行走江湖所遇的好友,如今跟在荀念竹身边护卫她的安全,以免那天的事情再次重演,毕竟已经被荀念竹在祠堂上将此事摆在了明面上,虽然最终的说法是外人所为,可是许多人都心知肚明。
荀念竹握着这个把柄,也就在荀家祠堂的目光下大胆地去开始深入荀家的产业根本,而足以让那些人哑巴吃黄连不敢多说。
小院外荀念竹跨过门槛,凉亭中揉着脖子的荀修仁连忙起身,荀念竹看着荀修仁笑道:“辛苦了。”荀修仁摇摇头轻声道:“这有什么,事情不都是姐姐在做,我不过是尽力帮忙罢了。”
荀念竹脸上的疲惫神色微微舒缓,可还是强撑着气力,眼神重新充满了光彩,她看向书房的方向,问道:“君策也回来了?”
荀修仁转头道:“是啊,一回来就钻进书房里去了,我倒是也想帮忙,可是许多东西都看不太明白,就干脆不掺和打扰了。”荀念竹无奈摇头笑道:“你啊,以前总是不乐意读书,现在到了用时方恨少了吧。”
荀修仁也终于露出了笑意,抱拳对着荀念竹身后的禾徸渠行礼,禾徸渠笑着点头。
荀念竹径直走向书房,禾徸渠和荀修仁留在凉亭中等待,禾徸渠不知从何处掏出了两壶酒来,抛给了荀修仁,荀修仁眼睛一亮连忙接住,禾徸渠仰头饮酒,抹了把嘴说道:“你姐说得对,可别喝酒误事啊,当然,想要喝酒的时候也不必抑着,不够江湖嘛。”
荀修仁抱着酒壶只是低头闻了闻没有直接饮酒,闻言抬头应道:“禾大哥,真正的江湖人是什么样的?”
禾徸渠摇晃着酒壶看向黄昏中已经点起烛火的书房,随口道:“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刀光剑影,可能是月光美酒,可能是阴私鬼祟?谁知道呢,每个人眼中心里的江湖都不同吧。”
荀修仁愣了愣,手指轻轻拍着酒壶边沿,感慨道:“是啊,江湖那么大那么远,人人所见所思皆不同嘛。”
禾徸渠扭过头看着荀修仁问道:“你真不愿意接过荀家的担子?”荀修仁苦笑道:“并非我不想为姐姐和爷爷分担,可是我从小就不愿意和那些书籍账簿打交道,如今看也看不懂琢磨更琢磨不透,何必自讨没趣。而且姐姐很厉害啊,只是以前总以为自己毕竟是女子不该奢望荀家权责罢了,如今危难之际,姐姐愿意跨过心关挑起荀家之事,虽说我和爷爷都不会愿意看到姐姐如此操劳,可说实在的,荀家上下又还有谁能够有姐姐这般的才情能力?”
荀修仁拍了拍身边的剑鞘,上面系着一根浅黄色的剑穗,在夕阳余晖的凉风中微微摇曳,荀修仁未曾喝酒便好似醉了,眼前视线模糊不清却又突然之间看清了某些匆匆而逝的过往画面,那是许多年前,憧憬江湖开始艰苦习武的荀修仁在一座寺庙的后院里,手持木剑保护了一个身穿锦衣的小姑娘,直面那些妄图抓住小姑娘以行勒索之事的恶徒,那时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少年义无反顾地将小姑娘护在身后,握着木剑的手纹丝不动。
最后少年虽然被揍了个鼻青脸肿,但也紧紧护住了小姑娘,撑到了家中大人赶来,离别之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小姑娘将攥在手中的一根浅黄色系带送给了荀修仁,说是从寺庙方丈那里求来的,从那以后荀修仁就一直将系带放在身上,直到远游江湖之前才将其小心翼翼地挂在剑鞘上。
对于荀修仁来说,那就是他在习武登堂之前所曾走过的江湖了,也许只是护着一个孩子,也许只是独自面对穷凶恶徒,又也许是哪怕遍体鳞却只是看见因自己而得救的人破涕而笑便觉得一切都值得。
禾徸渠看着荀修仁,虽然眼前少年的武道修行算不上得天独厚走得多远,可是少年的那颗远行千万里任侠意气的真心却丝毫未曾蒙尘,禾徸渠觉得这样就已经很好了。
江湖上有人武道独行登高,也有人始终流连市井村野,只是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而已。
禾徸渠转头看向烛光中的书房,那里窗户的剪影中有身穿儒衫的君策,正站在墙壁前提笔指点,禾徸渠笑了起来,觉得这些坚定走在各自道路上的少年郎,就是这世间最明媚的光亮了,一如他当时初见的岳千煦那般。
书房中,君策站在墙壁上的硬板前伸手指点,朱笔红漆将那些宝盐城中举足轻重的世家大族都圈画了出来,可是在舆图上占据更大位置的,却是一旁悬挂着许多细纸条的星星点点商铺,皆是市井坊间自给自足自负盈亏的孤立店铺,君策将荀家产业和这些店铺都以笔墨线条勾连,此时正在与荀念竹讲述自己通过岳千煦留下的信件得出的一些破局想法,荀念竹站在对面双臂环胸,微微皱眉深思。
君策的叙说由浅入深,其实在他与张谦弱和真页来到荀家之前荀念竹就已经将宝盐城中的所有情况都深谙于心,可是一来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二来如今荀念竹已经下定决心与那些祠堂长老再不让步,所以无论是远见还是手段都肯定和之前所想有所不同。
君策的设想是荀家在世家大族的倾轧下退一步,不再施行荀踽当家时的那些开疆拓土举措,而是将荀家势弱的态度摆在那些世家大族面前,然后接洽不属于任何势力麾下的那些商铺,荀家甚至可以仅仅维持住作为根基的几条商路,然后彻底将目光投向那些世家大族根本不屑于看上一眼的店铺。
当然,如此想法不代表荀家就要放弃之前开拓出的版图和商贸格局,而是主动去站队,不能在风雨飘摇之际还一副置身事外独善其身的姿态,将以前有意和荀家搭上关系的世家大族好好权衡一番,然后就可以顺理成章把荀家开辟出的商路和产业与世家大族相联,出让一些荀家目前肯定难以为继的势力范围,然后得到一个足以暂时为荀家遮风挡雨的靠山。
只是其中尺度和深度都需要再衡量一番,一招不慎从此以后荀家就彻底沦为他人附庸了。所以荀家必须有那些世家足以心动的筹码,也必须要有那些大族忌惮的底蕴。
君策继续在舆图上做注,不断完善自己的想法,毕竟他只是初次来到宝盐城,对于这座在绰行脉都名声不小的名称还知之甚少,若不是借助岳千煦留下的书信,以及不久前主动寄信请教了杨立源,否则君策绝对不会有底气在此高谈阔论班门弄斧。
杨立源送来的信中不只解答了君策的许多问询,还主动提起了他那个坐镇宝盐城的恩师,只是君策却没有去接住这份关系,对于他来说,人情此物太重还不起,比如还深埋在他心中对于顾枝、扶音和徐从稚的感激,他不知道自己此生是否能够还得起那份恩情,却肯定需要去还。
君策的话语大多还是建议和反问,并没有一意孤行的固执和寸步不让,而是希望通过自己的想法能够与荀念竹的构想相互印证,真正寻到适应如今荀家面临困局的道路来。
荀念竹也走近硬板,手指轻敲那些圈画出来的区域和商铺,与君策细细问起许多所见所闻所思所想,以此将心路脉络间的杂草荒芜都清扫干净,也要找出一条大道坦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