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一百零六章,路的远处有一关(四)

    黄昏天际的火烧云海退去,月华携着眨巴眼睛躲躲藏藏的星星装点夜幕,张谦弱和真页回到了小院,看见坐在夜色中的禾徸渠和荀修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而书房中的烛火还在微微跳动。

    张谦弱虽然忙活了一天却还是眼神明亮不见疲态,哪怕是面对枯燥乏味的账簿他也始终怀揣着足够的热情和赤忱,就像平日捧着书籍聚精会神时一般,真页虽然疲惫却也只是手指转动念珠便心绪沉静。

    道德谷山上,张谦弱总是时不时看着君策啧啧说着少年年纪轻轻就成熟老气,其实一路走来,君策慢慢打开了心怀更像是一个真正的少年,而张谦弱和真页才是更沉稳的那两个,因为他们已经有许多年和道藏佛经为伴日日夜夜,他们的心中早有神明端坐,风景可看道理可问,大道自明也。

    张谦弱走进凉亭问道:“君策还在书房里?”禾徸渠手中的酒壶早就空荡荡了,此时他正盯着荀修仁手里的酒壶瞪大了眼睛,闻言随口道:“是啊,都在里面待了一个多时辰了,还真是废寝忘食呢。”

    张谦弱“哦”了一声,然后直接转身走出凉亭去往书房,还站在亭外台阶上的真页一脸无奈,转身跟上了张谦弱。

    张谦弱蹑手蹑脚地趴在书房门外,大门虚掩透出烛光,张谦弱眯起一只眼睛仔细看着,真页一本正经地站在他身后低声问道:“你干嘛呀?”

    张谦弱“嘘”了一声,然后笑道:“我就是想看看,现在的君策和当时初见到底有多不同了,你看,指点江山口若悬河的君策是不是有点意气风发的模样了?这样才对嘛,总是一副苦大仇深心事重重的样子,还不等走的更远些就要把自己给压坏了,累不累呢?年纪轻轻就先肆意些,如此才有登高之心行远之力。”

    真页若有所思,嘴角挂着笑意,想起了那个在长生观外初遇时一脸戒备眼神中却有些迷茫的少年,原来远游千万里之后,少年已经是一个读书人了呢。真页回头看了一眼远方,那是道德谷的方向,书上多有记载,世间唯有那处月色最佳,站在毗邻的长生观或圆一寺中抬头望去,月光便近在咫尺,只要伸出手去就能触碰那抹轻柔。

    真页轻声道:“我们该回去了。”张谦弱直起身子拉着真页离开了书房,然后双手叉腰打了个哈欠,点点头喃喃道:“此间事了,回家。”

    在那之后荀家祠堂又召开了几场议事,可是荀念竹却再不出现了,而是走入祠堂之后就将长剑直接置于桌上的荀修仁面无表情地坐在议事堂中,听那些长老族人推诿扯皮,荀修仁冷眼旁观充耳不闻,凡是有言语之间想要探听荀念竹如今在谋划什么的问询和闲谈,荀修仁都闭着眼睛装傻,方正摆明了就是你们聊你们别烦我,若是谁看不惯了想要说上几句“公道话”,那就问问我手边的长剑。

    宝盐城中同样暗流涌动,开始有许多悄无声息的变化在慢慢推进,除了那些嗅觉灵敏的世家豪阀,其他和荀家一般只是还算有些产业的世家或是普通的市井百姓商户都难以察觉,原来荀家的商铺不知不觉间已经慢慢收拢连贯一处,而许多以前荀踽购入名下的产业则渐渐散了出去,与此同时荀家沉寂已久的商队也开始重新远行走商,只是队伍里多了一些宝盐城林家和李家之人的身影。

    荀念竹深居简出,落在荀家祠堂那些人的眼中就是这个妄图占据荀家主位的女子在荀修仁归家之后终于不再冒头了,而是老老实实待在小院中照顾还是日渐衰弱的荀踽,可是荀念竹却早已在这段时间走遍了宝盐城中的四大世家,最终林家和李家都愿意为荀家暂时保驾护航一阵时日,李家是因为与荀踽有旧再加上当初荀念竹的父亲也是如今李家家主的好友,所以才答应卷入荀家事务中。

    林家则是真的眼馋荀踽当初胆大包天开辟出来的远跨各国和山谷的商路,所以乐得分一杯羹,顺手还帮着荀念竹接下了那些荀家如今肯定难以兼顾的其他产业,算是荀家壮士断腕故意示弱的添头。

    早就与荀家勾心斗角许久的世家大族也都敏锐察觉到了荀家有意地收敛产业商铺,只是瞧见了林家和李家的身影之后,这些精擅商贾之道的老狐狸就都不露痕迹地收起觊觎眼光,不管今后荀家是继续壮大还是从此附庸于四大世家,总之只要有了富可敌国的四大世家的掺和,那就还是敬而远之为妙。

    当然也有些与荀家利益纠葛不深的世家还会为荀家感到惋惜,当初荀踽几乎是白手起家地打造出了如今荀家的格局,却因为病倒床榻只能将好不容易搭建的产业拱手相让,自然足够让人唏嘘。

    许多人也注意到了那个奔走忙碌的女子的身影,这些年来荀踽时常也会带着这个聪慧的孙女一同行商,可是所有人都没有预料到最后荀家倾覆之际竟是这个女子站出来挑起了大梁,对于许多看荀家祠堂热闹的旁人来说,那些只会满口道德大义的荀家长老加在一块都不如荀念竹一个女子让人刮目相看。

    这一日荀念竹和君策一同来到了一座荀家名下的酒楼中,在雅致明亮的厢房里招待远道而来的杨立源,还有杨立源的恩师,那位坐镇宝盐城同时也是“金瓶潭”十三城所在郡守的老儒士,有了杨立源的引荐和不久前壶泽城的革新一事,那位位不高权却重的老儒士也愿意和荀家来一场宾主尽欢的闲谈,甚至并不需要他去刻意做什么,只要今日郡守大人和荀家会面之事传扬开来,就足够荀家在风雨之后稳稳站住脚了。

    老郡守有了爱徒在旁作陪,今日难得多喝了些酒,和荀念竹与君策最后也算是真正的相谈甚欢,目送着老郡守离开之后,君策郑重其事地与杨立源行礼致谢,没有身穿官服只是和君策一样一袭儒衫的杨立源摆摆手笑道:“不用谢我,是我先生听说了壶泽城一事有你的功劳才想要见上一见的,荀家之事不过顺水推舟,最主要的还是荀姑娘这段时日的谋划足够滴水不漏稳当周详,作为‘金瓶潭’十三城的郡守,先生自然难以正大光明地站在哪个世家身后,不过荀家如今已经算是度过了只能遭人瓜分殆尽的局面,所以此时先生在露面就可以水到渠成锦上添花了。”

    荀念竹又郑重地与杨立源行礼,这一次杨立源倒是直接受着了,然后笑着说道:“荀姑娘自去忙好了,我与君策慢慢走着闲聊就好。”

    荀念竹心领神会,自去忙碌,不仅需要将荀家今后的谋划都重新搭建牢固,还要不露痕迹地把今日和郡守大人会面的事情传出去,这就是荀家能够在各大世家之下仍旧不至于沦为附庸的底蕴之一,当然算是意外之喜。

    君策和杨立源在宝盐城中闲逛起来,已经将宝盐城舆图记在心中的君策比时不时就会来此的杨立源都要更加熟稔那些大街小巷,只是杨立源却带着君策去往了城西墙根下的一处荒地。行走在宝盐城繁华街道上,君策还是轻声道谢说着:“今日还是要感谢杨城主的引荐之恩,荀家有了这样的助益也能更有底气度过此次难关。”

    杨立源却摇摇头笑着反问道:“你与荀家荀踽真的就只是当初同行过一段路途时日的关系?”君策点点头,杨立源双手负后意态闲适,这是自从就任官职之后就极少出现在他身上的闲散模样,杨立源感慨道:“君策,你们三人这一路远游不会是瞧见了什么苦难窘困就都要出手相帮吧?那这一路走得可不轻松。”

    君策摇摇头,双掌轻轻拍了拍儒衫衣袖,他视线看着街上奔走嬉戏的稚童,嘴角不知不觉也挂着浅淡笑意,他缓缓应道:“我们没那么大本事,就像当初途径青盛国和虞杉国的战场,听过了故事见过了厮杀,不还是无能为力?马家寨也好,荀家也罢,近在眼前尽力而为罢了,不敢奢望太多也不敢逾矩更多。”

    杨立源点点头说道:“世间为人处事,最怕一个自以为是,自以为如此便是最好,自以为这样便是善意,孰不知是非对错有时便是如此混淆。”杨立源话锋一转,转头看了一眼君策笑道:“可是世间事也讲求不能妄自菲薄,君策也好,清浚真页也罢,都是阅尽人间书看遍世间事的远行人,你们看得见高处的圣贤道理,也能瞧见低处的市井乡野,可以高谈道藏佛语,也能埋首做事。我觉得如此,也算最好了。”

    两人走到了城墙下的荒地附近,此处还有些断壁残垣,可是早已杂草横生蛇虫钻研,不远处一片缓坡上还有稚童拖着纸鸢追逐打闹,杨立源看着眼前物是人非所在,伸出手指说道:“这里是我以前求学所在,那时候我也不过和那些孩子一般年纪,记得以前此处除了一座学塾院落以外,不远处就是一处栽种着药草和花果树木的园子,小时候不愿意研究那些文字书籍就偷偷跑出学堂去那园子里,能够玩上一天都意犹未尽,所以那时候总是喊着要去学塾,却只是为了能去附近的园子罢了。”

    杨立源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是追忆和更加复杂的情绪纠缠,他低声说道:“后来长大了,跟着先生求学又考上了功名,不知道何时这里就已经被拆了去,学塾没了别处还有,可是园子没了,我便再也没有遇见过那样的树影婆娑和自在辽阔。”

    又也许,难忘的不只是那处园子里的花草树木,而是那段可以结伴逃出学堂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日子,是那份可以躺在树下闲听蝉鸣笑看花落的自由自在。

    杨立源收回视线望向了那些嬉笑孩童,问道:“荀家事了,有何打算?”

    有风吹过,好似高高越过了城墙也要在城中飘摇而过,一睹人间盛世景象。

    君策下意识双手笼袖,已经长高了些也不再那么消瘦的少年轻声说道:“也许该回去了吧。”杨立源问道:“道德谷?”君策怔了怔,然后轻轻摇头:“回家。”

    杨立源毕竟还有公务在身,于是没有在此多留,离开的时候他看着独自站在荒地边缘的君策,笑着挥手道:“以后若是能再见面可别喊我杨城主了,我们也能算是一见如故的朋友了吧?”说完,杨立源就转身离去。

    君策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歪着脑袋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一见如故算不上吧,但应该是朋友了?

    朋友,这是以前的君策所难以去奢望的,他有娘亲要去照顾,他要肩负起那座云庚村中小小院落的一切,还有方寸岛的诡谲混乱,君策从来就没想过自己这辈子还有与娘亲和二叔姨娘之外的人有过更深的往来,可是现在呢?他遇见了许多人,有人擦肩而过,有人一面之缘,可又有人原来已是站在他身边的朋友了。

    这一切是从何时开始的呢?是二叔和姨娘离开的时候,还是顾枝、扶音与徐从稚住进那条小巷院落的时候,亦或是遇见了张谦弱和真页又同行了遥遥路途的时候?君策仰起头望着云海高处,有孤雁长鸣一掠而过,君策轻声喃喃:“娘,我过得很好,你呢?没事的,阿策很快就回家了。”

    身后有脚步声走近,君策收回视线,张谦弱的手掌刚巧落在他的肩膀上,然后故作嚣张地喊了一声,君策回过神来没有理会,真页将念珠系在手腕上,笑着道:“想家了?”

    君策只是点点头,张谦弱大手一挥,对着清风拳打脚踢,呼出一口气朗声道:“那就回去了!”

    君策还是点点头,然后他转过身,站在缓坡上看着人潮如织车水马龙的繁华宝盐城,他视线缓缓抬高,山川湖泊道路蜿蜒,高山流水险绝深远,在远处那是他脚下的路,在高处,那是他终究要去直面跨越的天门关。

    汪洋大海上有一叶扁舟离开了帆船独自远行,在风雨日夜之间,在潮起潮落之间,只有一个年轻人和一个年轻女子并肩站在船头望着远处,女子轻声问道:“不先去出云岛吗?”年轻人轻轻摇头:“我相信顾枝,也相信他们。”

    女子不再言语,就像当年一同远行江湖之时,只需默默陪在他的身边就好,年轻人却伸出手握住她的手腕,女子本是不自觉地微微落后了他半个身子,此时便和他站在一处,年轻人笑道:“等找到了君策,如果顾枝他们还没能离开出云岛,那我们就去寻他们,总要一起回去才是。”

    女子点点头,然后低下头露出浅浅笑意,年轻人眼角余光瞧见了在他眼中倾国倾城的女子笑容,他露出开怀笑意,少有的眉眼飞扬,却是真正的少年意气。

    远处潮水涨落,水雾缭绕,不知深入海底遥遥几许更不知掩映云海深深几何的一座巍峨关隘矗立眼前。

    人生的路上,也许是在远处,也许是在近处,也许是在落脚处,会有一座天门关,会有一座秦山,去看见,去翻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