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终是离别一夜秋(三)
苍南城的百姓议论纷纷,不知道那位城主大人在清晨时分急匆匆地与降魔殿的正司大人一同出城是所为何事,还有消息说是那驻扎在城外的大军已经开拔行军离去,不知道那气势汹汹的万人大军是要与什么强敌较量。
有来往商贩穿行于赋阳村和苍南城之间的道路,发觉沿途的小镇村落都有披坚执锐的军队将士和降魔殿中人牢牢把控,许多商贾只能将车队停在沿途小镇中,不敢顶撞那些把守道路的将士强行去往苍南城。
只是这番异样自然也掀起了止不住的议论和揣测,一无所知的百姓们众说纷纭,最终也没谁能够说得清楚明白,也就只能一边担忧一边期待地等着。
大军退去的时候,许多百姓都亲眼所见,大军没有在苍南城外停留,直接便赶赴南境大军驻扎所在,城主大人和第九正司大人也一同回到了苍南城中。
还没等百姓们打听清楚大军此番兴师动众的目的所在,便有一个惊诧天下的消息传遍了奇星岛的大街小巷,也注定要在将来的一段时间内传遍各座海域岛屿。
原来那位当年一刀劈开魔宫的少年英雄“地藏顾枝”便一直隐居在苍南城中,而当年跟随在“地藏顾枝”身边的“修罗九相”也一同隐姓埋名于市井街巷中,全然看不出当年的风发意气和锋芒毕露。
随着“地藏顾枝”隐居的消息传了出来,就连“修罗九相”其余几人的姓名和身份也同样再也掩藏不住。
在那剩下的几人中,有同样位居天坤榜上的“戮行者”徐从稚、有师从枪仙文仲甲的“如龙”傅庆安、有成名多年的“磐海”黄草庭、有师从光明岛武道宗师胥衽的“蛮象”武山、有与徐从稚结伴行走江湖持刀却使剑术的“幻影”程鲤、还有两人并肩游历江湖行侠仗义的“长风起”于琅和“梅花落”周厌……只剩下还有一人,如今依旧不知具体身份。
人们惊讶地发现,原来这些当年曾在江湖中声名鹊起的江湖侠客和武道高手,竟便是与“地藏顾枝”一同为奇星岛的太平而奋不顾身的那些英雄豪杰,而近些年在天坤榜上万众瞩目的“戮行者”徐从稚,原来不只是横空出世一鸣惊人的少年天才,而是当年便曾在“修罗九相”中留下不朽功业的英雄人物。
一时间,奇星岛所有百姓的目光都落在了这些终于被揭露了姓名的英雄身上,也来不及在意那场气势汹汹的行军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本就因为短短时间内许多让人难以承受的消息而人心惊诧的整座汪洋,再一次被这世间的光怪陆离和千回百转震惊得不知所措,只能感慨世事的千变万化实在非寻常心绪所能轻易揣测。
赋阳村外的大军已经退去,村门附近,刘村长好不容易才将那些战战兢兢的长老们送回了家中去,然后费了好一番工夫才与村子里的百姓们说清楚了今日所发生的事情,并且再三嘱咐,不得将今日发生之事轻易说出口让外人知晓,否则朝廷绝不会轻饶。
村民们知道其中轻重,又亲眼见过了奇星岛大军的势不可挡,早已打定了主意将今日的事情烂在肚子里。
只是无论是赋阳村还是邻近的仲阳村几座村庄,都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原来那个许多人亲眼看着长大的少年顾枝就是大名鼎鼎的“地藏顾枝”,原来那些当年跟着顾枝一同回到村子里来的人便是整座奇星岛的英雄“修罗九相”。
虽然当年顾枝远游归来,也有些年轻人调侃着顾枝不会就是那位“地藏顾枝”吧,可是顾枝从来只是笑着摇头,人们也没觉得这个一直跟着顾先生和魏先生读书识字的少年会是什么举世无双的武道宗师,所以也一笑置之,现在才知道,那时的猜测竟便是真相,实在让人不知该说些什么好。
可是,为何所有人都回来了,却见不到那个少年的身影呢?难道还怕村子里的人知道了他的身份,便要多些麻烦事?
这种话就连村里的孩子都不会说出口,因为村子里所有人都知道顾枝可不是这样的人。
那么,为何他还不回家呢?
通向浮山湖畔那座竹屋的山间小路前,栗新搀扶着先前快步行走又跪倒在地的老人,看见扶音从马车上一跃而下,脚步匆匆走了过来,神色关切问道:“老先生,你没事吧。”
手中依旧牢牢捧着那一样金灿灿物件的老人摇摇头,扶音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沉声道:“多谢老先生今日慷慨相救,我等无以为报。”
老人还是笑着摇摇头,然后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魏崇阳遗落下来的先帝所赐免死金牌,老人沙哑着声音说道:“老爷已经故去,也无子嗣后代在世,当初离去之时老爷本就是将此物留给了扶音小姐和顾枝少爷,如今能够有所帮助,便算是老仆不辱使命了,何来慷慨相救,扶音小姐无需对老仆这般礼敬。”
扶音直起身眼神清澈看着老人说道:“老先生切勿这么说,今日若没有老先生及时解救,怕是又要有一场滔天祸事发生,无论怎么说,都是我等要感谢老先生的搭救。”
扶音说完,站在她身后的徐从稚和程鲤也同样拱手抱拳行了大礼,那时徐从稚和军队的碰撞几乎便是迫在眉睫,即便程鲤也已经越过大军营帐来到了徐从稚身边,即便鱼姬和于琅他们也已经来到赋阳村外,可无论如何,只依靠人力终究也无法与这么多整装待发的军队直面抗衡。
若不是当年跟着魏崇阳回到村子里的这个老人及时取出魏崇阳当年留在世上的先帝所赐免死金牌,否则盘戈和大军绝不可能就那样轻易退却,所以这份情意,无论是扶音还是徐从稚他们,都要认下。
老人没有再让栗新搀扶着自己,颤颤巍巍地弯下腰回礼,扶音急忙上前一步扶起老人的双臂,老人捧起手中的金牌信物,说道:“此物如今也无甚作用了,只能免去持有之人一命,老仆想斗胆问过扶音小姐,可否准许老仆将此物仍旧与老爷其他遗物放在一处,聊作念想。”
扶音坚定地点点头,语气恳切道:“老先生无需多礼,魏先生院子里的东西如今自然也是由老先生做主便好。”老人不敢轻易答应,还是说道:“若是日后顾枝少爷和扶音小姐需要用到小院和老仆的地方,只管开口便是。”
扶音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点点头,然后老人便先行告辞离去,栗新看了扶音一眼,扶音轻轻点头,栗新便搀扶着老人一同离去。
虽然没有看见顾枝的栗新心中还有百般疑惑,可是看着如今的形势和气氛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栗新也不愿意冒然打听更多,所以决定先将老人送回小院,再到竹屋里问清楚心中疑虑。
老人离去之后,旗岸转身看向扶音和徐从稚等人,抱拳道:“赋阳村之事已经落幕,我还需要回去降魔殿京城主坛述职,此番虽然有了醉春楼相助降魔殿能够阻止一场围剿逼迫之事的发生,可是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就结束,降魔殿这么做相当于是在整座朝廷的面前顶撞皇帝陛下,恐怕降魔殿之后的日子不会好过,我还需要去京城主坛与正司大人准备接下来的计划,便只能先行告辞了。”
扶音看着长高些许也长大些许的旗岸,如今的少年郎穿着一身紫色官服,眉眼虽然还有些稚嫩,双眼神色却坚毅沉稳许多,扶音点点头说道:“旗岸,今日也要多谢你的及时相助,赋阳村的事情后面便交给我们就好,你要保重自己。”
旗岸看着眼前熟悉的扶音,还有站在她身后那些同样许久未见的故人,少年摇摇头,嘴角露出苦涩的笑意,他没有就此转身离开,而是微微低下了头,欲言又止,似乎有些惧怕。
扶音知道旗岸想问什么,可是她没有主动开口,只是始终等着旗岸,旗岸最后双手攥紧,似乎耗尽了一身的气力才敢低声问道:“师父和顾大哥呢?”
扶音斟酌着言语,又好似早已预料到这番询问所以便准备好了回答,可是亲眼看着旗岸站在身前这般轻声问询,扶音却又觉得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站在扶音身后的其他人也没有冒然开口,这世间最难的,便是去亲口说出离别,而且后会无期。
扶音轻声说道:“旗岸,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我听顾枝说过,当初选择去降魔殿也是你自己深思熟虑的决定,今日能够看到你做的这般好,我相信你师父和顾大哥他们看见了,都会觉得很欣慰的,所以旗岸,不要太过纠结于过去和旧事,有些再也回不去的,也有些再也留不住的,我们无能为力,可也不能便在现在的选择中犹豫不决止步不前,自困藩篱和固步自封,最终都不是放弃了成长便能够放弃一切的。”
站在扶音身后的鱼姬看着明明不久前还在自己怀中哭过一场的扶音,如今却能够这般语气平静地安慰旗岸,鱼姬觉得有些心疼,这么多年来,顾枝和扶音亲手送别了相依为命的顾筠和如同家中长辈的魏崇阳,在更加年幼的时候,扶音还亲眼看着自己曾经的家园消散于战火中,这对少年人来说难免太过残忍,可是顾枝和扶音还是一直走到了今天,没有轻易在人生的坎坷和跌宕中放弃沉沦。
所以在青石港看见扶音的那一刻,鱼姬从她的眼中不只看见了悲伤和苦痛,还有不愿与世事就这般轻易妥协的坚定和卓绝,鱼姬毫不怀疑,扶音总还是会收拾好心中的悲痛,然后再次走出山林,去往她心目中真正的远方,就像当初再次回到赋阳村的顾枝一样,他们总是那样相像,就连这份永不言弃的决然也一般无二。
只是鱼姬同样清楚,那时候的扶音同样绝不会放弃去寻找如今生死不知的顾枝,与那时哪怕走得再远过得再苦也要拼尽全力从战火烽烟中回到扶音和顾筠身边的顾枝一样,扶音和顾枝都只是他们自己,可从来相依为命的他们,也已经是离不开彼此的异体同心了。
旗岸低下头听着扶音的话语,虽然扶音没有直说,可是他如今不再是那个懵懂轻狂的少年郎,所以明白扶音未竟的话语中深藏的意思,旗岸竭力抑制住眼角的泪水,他在心中不断告诉自己,自己已经长大了,若是还像个孩子一样轻易哭笑,岂不是要让师父失望?
旗岸一直低着头,许久之后他才缓缓抬起头看向扶音,少年没有哭,眼角有些微红,可他仍扯出一个笑脸说道:“嗯,我知道的,扶音姐姐放心,我一定会继续向前走去,做得更好。”
扶音拍了拍少年的肩膀,旗岸呼出一口气,然后拱手抱拳行礼,又与徐从稚和鱼姬他们行礼告别,这才转身离去,少年运转武道修为,身影稍纵即逝。
扶音站在烟尘扬起的原地,看着旗岸的背影消失不见,不知过了多久,扶音似乎抬起手擦了擦眼角,她转过身,所有人都看见了平静的神色,扶音轻声说道:“走吧,回家。”
赋阳村今日的围剿之事能够尘埃落地,不只是因为那块免死金牌和旗岸所带来的口谕,还因为在这背后的势力纠缠,让盘戈权衡利弊之下不敢再轻举妄动。
陛下的口谕虽然由旗岸亲口喊出,可只要寻个由头,盘戈同样能够对徐从稚治罪,而那块先帝所赐的免死金牌,只要盘戈暂时咬死不认,即便最后真的被人捅到了皇帝陛下那里,可只要有擒获“戮行者”徐从稚的功劳在,功过相抵便能将此事揭过。
可问题就在于那块免死金牌是属于已故安国公魏崇阳的,在如今新政轰轰烈烈推行的奇星岛,能够让整座王朝焕然一新的功臣中魏崇阳势必要更加独树一帜,在这个复兴的紧要关头若是轻易犯了不敬魏崇阳的罪名,恐怕皇帝陛下也保不住今日在场的任何一个人,需得要找个替罪羊来平息整座王朝人民的怒火。
所以盘戈斟酌之后决定放过徐从稚,而且降魔殿能够将陛下口谕这么快从光明岛送到奇星岛也让盘戈有些惊疑不定,最终只能退兵。
其实那时得到消息的冀央在光明岛上找到奇星皇帝求得口谕,想要送到奇星岛确实一定是来不及的,可是本就不是通过降魔殿得知消息的冀央便干脆与告知自己这个谋划的醉春楼联手,借助如今已经在各大海域都掌握了势力可观的情报机构的醉春楼之手,将陛下的口谕和自己的信物送到了奇星岛,再由唳钧交给旗岸赶到赋阳村办成此事。
所以盘戈还要多些思量和忌惮的,便是与降魔殿有可能纠缠在一起的醉春楼,若只是那个在奇星岛上无所不知的醉春楼盘戈和奇星岛朝廷最多便是敬重有加却无需如何忌惮,可是如今的醉春楼在整座汪洋上都有了万事皆知的名声,奇星岛朝廷不愿意与这样的势力轻易交恶。
青潋山浮山湖旁的竹屋屋檐下,扶音上前一步推开了门,一直都有栗新来打扫整理的屋中干净整洁,就连桌椅都还是维持着他们离开时的模样。
清风吹拂而过,屋檐下的风铃声叮铃作响,只是屋子里少了些熟悉的药材味道,扶音站在门槛附近犹豫许久,这才抬起脚步迈入其中,然后转身看向其他人,浅浅笑着说道:“进来吧。”
卿乐和君策站在浮山湖畔,他们看着坐落在青山苍翠间的竹屋,还有那悬挂屋檐下的风铃,不知为何便想起了方寸岛上的那座小院,只是听说方寸岛如今已经落入了金藤岛的手中,不知云庚村是否也被战火所侵袭,那座小院恐怕是留不下来了。
君策站在卿乐身边轻声说道:“娘,我们进去吧。”卿乐突然低声道:“原来,这样好看啊。”
君策疑惑地看着娘亲扬起笑意的面容,却不知为何从中看出了深深的苦涩,他听见娘亲沙哑着声音低声说:“当年君洛曾跟我说过,他说小的时候,他们三个人便一起商量着以后要住在什么样的房子里面,谢洵说要住在有红木大门的大宅子,那样才气派。君洛说他只要有有个小院的宅子就行,要多几间屋子,那样他和谢洵可以在院子里练武,顾筠也可以有属于自己的书房,要堆满好多好多书。”
“可是君洛说,只有顾筠想了许久,最后才一反常态地说了好些话,将以后要如何搭建一座竹屋又如何种满山的竹林都想得清楚,那时君洛就说,顾筠说的屋子一定很美。”
君策重新转头看向独自掩映在竹林婆娑影子下的竹屋,却好似看见了有红木大门的深宅大院,一晃眼又好似是一座有着小院和几座精致屋舍的宅子,最后还是只剩下那间竹屋,安安静静,却好似绘在了画中。
那般的静谧美好,让人不忍去轻易打扰,只敢远远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