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终是离别一夜秋(四)
卿乐和君策与扶音一同住在竹屋里,鱼姬和徐从稚他们都在竹林深处有自己的小院,华朝和李墨阩便住在武山和黄草庭留下的屋子里,就这样草草过了一夜。
还算是有些手艺的君策帮着扶音下了厨,所有人也没什么心思吃饭,点亮竹屋的烛火很快熄灭,直到第二日的清晨,都是静悄悄的,好像还是无人在时的模样。
第二日周厌说要先去苍南城一趟,然后再回来做未来的打算,于琅跟着周厌一起去,扶音本以为鱼姬也要回去醉春楼主持大局,可是鱼姬却留了下来,扶音知道鱼姬终究还是不放心自己,所以也没有多说什么。
如今他们都需要收拾好的心绪,才能够继续面对接下来的抉择和寻常日子,生活并不总是苦痛和悲伤,也没有那么多的跌宕起伏和波澜壮阔,哪怕有再多的生离死别和撕心裂肺,也终究还是要收整好自己的心绪继续生活下去,因为哪怕再苦再累,也是这一生所处的人间。
周厌和于琅骑着马离开了赋阳村,周厌始终沉默寡言,于琅想了许久,还是开口问道:“你要去苍南城做什么?”周厌似乎没有听见于琅的话,双眼始终看着远方,神色一动不动
于琅微微皱眉,轻声喊道:“周厌?”周厌好像这才回过神来,他晃了晃脑袋,低声回道:“武馆那边要去收拾好。”
于琅始终看着周厌平静的面容神色,追问道:“还有呢?”周厌怔怔呢喃道:“还有呢?”
于琅叹了一口气,他知道周厌没有说出口的回答,也知道周厌不只是想要进城去收拾好黄先生留下来的武馆,而那个答案,牵挂着一个人,只是周厌想要如何做呢?
苍南城中依旧是人潮如织的繁华模样,城门外周厌和于琅便下了马,牵马走进城中去,不愿意太过惹眼。于琅听见街巷之间的许多议论声,有那位“地藏顾枝”、有魔君、有光明皇帝,还有关于“修罗九相”。
于琅听见了自己的名字,愣了愣,看来虽然赋阳村之事落幕了,可是有些消息终究也有人不愿意再掩瞒下去,这显然是奇星岛朝廷放出来的消息,否则从来只有降魔殿掌握的“修罗九相”几人的身份,怎么会在这个时机突然被揭露?
于琅听见有百姓语气兴奋地议论着那位“长风起于琅”当年行走江湖的侠义之举,说什么当年就看着那位少年剑客不是简单人物,原来竟是为整座奇星岛开得太平的“修罗九相”之一,果然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于琅听着这些话语,神色没有丝毫起伏,就连心绪也始终平静如水,他低下头看了一眼空荡荡的袖管,还是觉着有些不习惯。
周厌似乎也听见了那些喧闹的议论声,他察觉到身旁于琅看向自己断去的手臂,周厌咬着牙,本就心绪不定的他更加觉得现在的一切简直糟糕透了!
在客船上的时候,本就和周厌一样遭受了重大变故的于琅还一直想要来劝慰他,可是周厌却只是记挂着自己已经彻底废了的这副身躯,根本就不愿意再管顾身外事,周厌厌弃这样懦弱和自私的自己,可是如今的他,还是无能为力。
周厌走在于琅身边,突然低声道:“对不起。”于琅收回视线看向周厌,疑惑道:“你说什么抱歉?”
周厌低着头,一直向前走去,继续说道:“一直没有跟你说一声多谢,是我害得你丢了一条胳膊,还一直这般耍性子,所以对不起。”于琅笑了笑,摇摇头说道:“说这些废话干什么。”
两人很快走到了武馆附近的街角处,抬眼看去,爬满翠绿枝叶的武馆院墙外站满了人群,看来武馆几位先生的名字传了开去,人们意识到平日里觉得平平无奇的几位武馆先生有可能便是那几位隐姓埋名的“修罗九相”,于是都聚在了这里,想要看一眼那几位英雄豪杰真面目。
许多曾在武馆里习过武的孩子挤在人群里,涨红了脸大喊大叫,夸耀着自己当初便跟“梅花落”周厌和“长风起”于琅关系极好,更是那位“磐海”黄草庭的关门弟子,嘈杂声四起,总是冷冷清清的武馆从来没有这样热闹过。周厌和于琅愣在街角,显然也没有预料到眼前这番景象。
斟酌了一番,周厌轻声说道:“走吧,看样子今天是别想进去武馆了。”于琅也点点头,然后他们便打算转身离去。
突然周厌听见身后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似乎不敢确定眼前所见,只怕话语声音大了些就要打破了触手可及的幻梦,所以只能低声喊道:“周厌?”
周厌愣在原地,于琅低下头去叹息了一声,此时已经慢慢恢复体内真气的他其实早就发现了身后从巷尾走近的女子,可是他没有与周厌说起,那个女子远远看见了他们的身影,犹豫了许久才终于敢继续抬起脚步前行,然后慢慢靠近了周厌的身后,在街巷外那鼎沸喧闹的嘈杂中低声喊着他的名字。
女子只敢站在周厌的身后不远处,视线望着他的背影,看出了如今身穿单薄布衣的熟悉男子似乎有些身形佝偻,女子看着周厌缓缓转身,于琅不知道,那一刻女子究竟是希望眼前所见便是那个思念了许久的少年,还是希望这样失魂落魄的少年不是那个说好了一定要归来寻她的周厌?
可是女子已经等待了许久,即便不敢去看那个缓缓转身的少年的面容,可是她还是抬眼看向周厌的双眼,一瞬间她便落下泪里,模糊的视线中,那个离去之前与她笑着说很快就会回来的少年郎,长发披散在肩,脸色苍白双眼失去了所有的光芒,只剩下女子看不透却只是瞧见了便要心疼的苦痛。
她颤抖着伸出手去,可是愣在原地的周厌却下意识退后一步,似乎脸上留着胡茬风尘仆仆的他都不敢让这样的自己落入她的眼中,女子没有丝毫犹豫,向前走出一步,手掌落在周厌的脸上,她轻声哽咽道:“周厌,你回来了。”
周厌有些茫然失措,虽然他从赋阳村马不停蹄地赶回苍南城来便是为了再亲眼看一看身前的这个女子,可是此时真的遇见了,措手不及下的他竟是想要退避,哪怕是直面明知不可力敌的武道高手也能毫不畏惧的他,此时站在日思夜想的她面前,似乎所有的勇气也随着流散的真气而消失不见。
她轻轻抚摸着周厌落满烟尘的脸庞,看着苍白脸色间只是怔怔看着自己的双眼,女子擦了擦眼角的泪水,低声自言自语道:“回来了便好,回来了便好。”
虽然她并不知道当初周厌的告别是为了去那远方做些什么,可是周厌与她说过,他要去帮一个当年一同出生入死的挚友,也是为了将当年的一些往事画上句点,所以她便答应了他的离别,始终相信着他亲口承诺的早日归来一定不是虚言。
可是时间匆匆而过,转眼便是一年有余的岁月,有时候一年的时光只是眨眼那般的短暂,可有时,短短春夏秋冬一个轮回,世间便是千变万化,这一年多来,汪洋之上有多少的跌宕起伏终究与寻常市井之间无关,可即便只是过着平常生活也就有了许多的异彩纷呈足够让人一晃眼便是物是人非。
如今她已经是在整座奇星岛南境都有了些名声的女子掌柜,奇星岛新朝复兴以来,虽然女子仍旧难以位居庙堂之高,可无论是行商还是治学,都多了许多女子身影,她便是在这得天独厚的时机下冉冉升起的那一颗明亮的星辰,许多人都要侧目仰望。
可是没有人知道,似乎打算将此生所有时间都投入到商贸往来和账簿算盘间的她,其实早已将所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了思念,然后静静等待,等待那个少年的归来。
周厌很少与她提起当年的过往,总是笑着说不过是些江湖里摸爬滚打的琐碎事情罢了,所以她便只知道以前的周厌似乎是在整座奇星岛的江湖中都有些不凡名声的武道高手,毕竟当初是连降魔殿的大人都要礼敬之人,可是他却愿意隐姓埋名幽居市井,甚至还为了她放下所有的名望和本事,去那港口当一个平平无奇的帮工,只是为了想要给她一个安稳的未来。
可是后来随着她行走天下更远,也就听闻了更多的故事,慢慢地,她知道那位人们口口相传间的“梅花落”周厌是一个行走整座汪洋行侠仗义的刀客,他劫富济贫,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在那些听闻中,她觉得他有万般好。
她等啊等,直到今日又听见了有关他的传闻,人们竟是说“梅花落周厌”便是当年的“修罗九相”之一,一时间关于这位已经销声匿迹许久的少年刀客的故事又热烈起来,她听了许多,然后鬼使神差地便又再次走到了这座武馆外。
这一年多来,只要不是在外行商,她便每日都要走到此处,可是今日却只看见茫茫多的人群,还有闯入耳朵里的嘈杂声响,她本打算转身离去,却在那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
可是他怎么只是离开了一年,就变成了这般落魄模样?她不敢去想,更不敢开口去问,她不知道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可她只是告诉他,轻声说着:“周厌,你回来了。”
听着这熟悉的言语落进耳中,一直以来都只是沉默寡言的周厌缓缓张开了嘴,似乎想要说些什么,却最终只是嘴唇颤抖。
于琅站在不远处,他看见周厌的神色在顷刻间轰然崩解,那些少年刻意掩埋的愤恨、悲伤、苦痛、不甘……都化作了夺眶而出的泪水,于琅侧过头去,不忍亲眼去看。
她走上前去将周厌抱进怀里,轻轻拍打着少年有些瘦削的肩膀,没有什么多余的言语,可是相互依偎的他们便足以宽慰那些无需言说的哀愁和悲怨。
不远处街巷外的武馆大门外,想要亲眼看一看那几位武道宗师的百姓们看着依旧空荡寂静的武馆,喧闹了许久,还是终于缓缓散去了,高谈阔论着离去的人们脸上洋溢着议论纷纷的兴奋,没有人觉察到街角处的于琅和周厌。
不知过了多久,本就地处冷清的武馆外恢复了往日的静寂,周厌缓缓握住了女子的手臂,然后将她的手从自己的肩上轻轻放下,他后退一步,女子不知是为何,便静静地看着他。
周厌双手攥紧成拳,他低着头,似乎不敢去看女子的面容神色,他轻声喊着她的名字:“云冉。”云冉站在原地,静静地等待着他未竟的话语。
可是过了许久,周厌还是没有开口说话,于琅看见他深埋在阴影中的神色紧紧咬着牙,似乎那些翻涌的念头和将要脱口而出的话语是那般的让人难以承受。
于琅抬眼看向不远处,一个陌生的中年男子缓缓走来,看见了站在一处的周厌和云冉,那个男子愣了愣,然后上前来,云冉看见了父亲,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可是云河却已经疑惑喊道:“周厌?”
周厌慢慢抬起头来,转过头看见了中年男子,他抑制住了翻涌的心绪,拱手抱拳低头沉声喊道:“见过云先生。”云河摆摆手,他看着女儿红彤彤的眼角,然后看向周厌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了?”
周厌咳嗽一声,将那些不久前刚刚哭过的沙哑哽咽都藏好,然后一字一顿地回道:“昨日刚到的奇星岛,被一些事情耽搁了,所以没有当即回来。”
云河点点头,他也听说了那些关于周厌的传闻,察觉到突然说要出门的女儿神色不太好,便想要跟过来看看,听云浅说云冉只要在苍南城里便每一日都要来这武馆外,所以云河就追了过来,然后看见了周厌。
他觉察出周厌和云冉之间此时似乎有些凝滞的气氛,想了想他说道:“还是去茶馆那边坐会儿吧,这里不是聊天的地方,万一被路过的百姓瞧见了认出身份,也是麻烦。”
周厌直起身子,点点头,于琅却说要去武馆里收拾一下就不去了,于是最后只有周厌跟着云冉和云河去往茶馆。
于琅一直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他知道周厌一定是做下了痛苦的抉择,比如永远的离别,又或者是一些违背本心的狠话,可是最终周厌会如何选择,云冉又会说些什么,于琅想不明白。
对于这种事情他从来愚钝了些,比不得徐从稚,更比不得顾枝,若是他们在这,恐怕会劝慰开解周厌几句,可是于琅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他觉得应该给周厌独自的时间,去面对这终究躲不开去的决定。
于琅等了一阵,直到察觉到武馆附近再没有任何人后。他便将两匹马系在街角的一个木桩上,然后运转所剩无几的真气,身形一闪便落在了武馆的小院中,无声无息,只要不是修为高于全盛时期的于琅的武道宗师,也定然是无人察觉。
于琅站在小院里,不远处的屋檐下还散落着一些当初没能来得及收拾好的木剑,他抬起头看向小院里那棵不知已经独自在此多少年岁的老树,破败的枝干间,落叶凋零殆尽,树下还有一圈早已经坍塌的葡萄架子,疏于打理的藤蔓也早就支离破碎,比不得攀附在院墙上的那些肆意生长的常青藤。
于琅一直站在原地,直到天边的夕阳都褪去了颜色,他突然觉得有些孤独,自从当年他选择离家出走行走天下之后,他便选择了放任心性无忧无虑,所有人都觉着他万事万物从不放在心上,虽然与他亲近的顾枝和周厌等人都知道于琅依旧是在探寻着内心更深处的答案,但总还是让人感觉于琅似乎并不愿意太过深究些关于自身的事情,也极少谈起过往。
可是如今独自站在院子里的他,却不知为何,有些难得的孤单感受,然后黑暗里,少年开始思念那个远在万里遥遥的家。
夜幕下风一吹,凋败的落叶铺满了整座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