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三十五章,心伤处怪一场雨(三)

    既然万事万物都从汪洋之中来,席卷整座天地的最初的混乱也由波澜起伏的汪洋所承受,八大海域的海面上如今几乎尽皆是各大岛屿的战舰来回穿梭。

    虽然在光明岛宣战之后真正遭受魔军侵袭的岛屿其实只有玉乾海域、奉震海域和瀚兑海域,可是那些早有准备或是野心勃勃的岛屿之主也绝不可能放过添柴加薪的机遇。

    所以千年来人们自以为的安定和太平甚至只需要一个许多人未曾亲眼见证的魔君便天翻地覆,随着更多岛屿和海域卷入战火之中,魔军的舰队也开始去往其他地界,分别由金藤岛和奇星岛领衔的圣坤海域与旭离海域终究没有将纷乱直接拒之门外。

    出乎许多人意料的是,旭离海域之中最为鼎盛的奇星岛在遭受了当年的倾覆之后,本该仍是百废待兴,囿于四境之地,那千百年来在旭离海域之中呼风唤雨的权势应是流落离散。

    可是没想到那位年纪轻轻的奇星皇帝居然在当初登基之初就早已着眼整座海域,随着魔军裹挟烽烟而至,旭离海域竟是和由光明岛坐镇的玉乾海域一般同仇敌忾,硬生生以各大岛屿组建的舰队将魔军进犯的脚步拖延了一年之久。

    而在乱世席卷之前便有意收拢统合整座圣坤海域的金藤岛,却根本没有在人心上用心思。

    那位野心昭彰的新任金藤皇帝只知道以金藤岛千百年来的底蕴去将圣坤海域的权势地位都掌握手中,却根本没有余力去把那些尚在纷乱笼罩下的岛屿打造出足够抵御魔军的实力。

    所以一旦从奉海域乘胜追击而至的魔军蜂拥而至,圣坤海域的许多岛屿竟是顷刻间就沦落塌陷,最终只剩下了金藤岛、承源岛和郓荒岛这些传承久远的古老岛屿还有本事负隅顽抗。

    战争踏着脚步,从汪洋之上和陆地之间奔涌而至,郓荒岛的港口如今再没有商船和货船来往了,甚至许多商贾和百姓的船只都被朝廷征调而去,紧急召集男丁入伍参军的调令也贴满了各大城池。

    郓荒岛朝廷彻底切断了整座岛屿与外界的所有往来,毕竟以郓荒岛的实力,若是真的遭遇了倾覆在即的危险,除了金藤岛和承源岛之外,恐怕也没有任何岛屿能够再施以援手了,而直到这几座古老岛屿最终再也无法支撑,那时的圣坤海域定然和奉震海域一般全然落入了魔君的手中。

    其实那些端坐庙堂高处的人都心知肚明,如今圣坤海域的情势已然不容乐观,金藤岛不管不顾的侵扰早已将整座海域都搅乱,人心惶惶之余又遭受了乱世将至的冲荡,许多岛屿恐怕还没亲眼见识过魔军的凶悍就要降了,这究竟是该怪罪各大海域和岛屿太过贪存于安逸,还是这世间早就习惯了相安无事?

    郓荒岛决定独善其身,倒是在自困藩篱的同时将所有民心都调动积蓄在了一处,如今只要走进城池之中去,便能见到各处热火朝天的备战姿态,那些青壮男子叫嚷着定要让魔军的舰队见识见识郓荒岛男子的勇武,甚至看向穷乡僻壤之地也能瞧见各座村寨的呼喊响应,随着战争的号角临近,所有的人心都在喧哗,誓要与刀剑和战火相较一番。

    木板车晃晃悠悠地行驶在岁禾城的街道上,一个带着斗笠的白发年轻人看着擦肩而过的那些青壮男子,所有人都眉眼飞扬,无论是手提刀枪剑戟还是肩扛沙石土木,所有人都叫嚷宣泄着,似乎不是要去直面残酷血腥的战争,而是要在整座岛屿兴办什么热热闹闹的庆典。

    沿途看去,年轻人还看到许多满载着货物和行李的马车与那些青壮男子背道而驰去往城外,应该是城里的权贵和富商们打算远离这临近海外的城池去往内陆,希冀着拱卫内陆都城的军队能够驻守防线,将魔军拒之门外。

    一时间竟是让人分不清,究竟是这些忙忙碌碌卷铺盖离去的人更为明智,还是那些无所畏惧满怀希望的人更加果敢。

    木板车停在一处街巷口子,言澍已经站在不远处等候多时,年轻人跳下木板车,和白家村的几位汉子上前走去,言澍迎了上来,看见了几辆木板车拉载着的木料和麦穗。

    言澍点点头说道:“好好,足够了。”白发年轻人上前几步说道:“仁叔说现在村子里还在筹集更多的东西,如今这些可能还是不太够的,村子那边会尽快再送一些过来。”

    言澍摇摇头说道:“无妨,这些东西已经足够换到白家村所需的物件了。”说完,言澍挥挥手示意年轻人还有白家村的几人跟着自己去往巷子里的那间医馆,推开门去往后院。

    年轻人摘下头顶斗笠,看见了堆在院子里的皮革和铁器,言澍伸手解释道:“如今城里的刀剑武器还有打铁师傅都被军队征调去了驻守城池,所以只能尽力寻到这些铁器以作应对,至于护具和铠甲,这些皮革应该也能派上用场。”

    说完,言澍又领着几人去往后院的药房里,他指着一捆捆准备好的药包说道:“还有这些,都是一些以备不时之需的药草,村子里虽然也有医馆,但肯定没办法支撑日后太久。”

    顿了顿,言澍擦了擦额头汗水说道:“时间紧迫,也只能准备这么多了。”白发年轻人神色平静说道:“已经很足够了。”

    白家村的汉子开始往木板车上搬东西,也将那些麦穗和木料都卸在医馆后院里,后面言澍自会去做交换和偿还,毕竟准备了那么多的铁器和皮革,恐怕言澍花费的心思和垫付的银两肯定不少。言澍将白发年轻人拉到一边,低声问道:“顾枝,四叔他没多说什么吧?”

    白发年轻人正是刚帮着白家村里收完麦子的顾枝,转眼一年过去,他的身子虽然依旧瞧着虚弱瘦削,可是脸色已经红润许多,不再那般苍白如纸,只是满头白发依旧有些诡异和刺眼。

    顾枝有些疑惑,不过还是摇摇头说道:“没有,仁叔还是经常去地里忙活。”言澍似是松了口气。

    顾枝抬眼打量着医馆里空荡荡的模样,疑惑问道:“医馆里的伙计们呢?”言澍叹息一声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说道:“都是几个年轻小伙子,眼瞧着城主府和军队那边征调入伍便都抢着去,还有几个刚跟着学医术的,家里头看着应该是要打算着离开岁禾城,我就干脆让他们全都走了。”

    顾枝点点头,也坐在台阶上,言澍转头看着顾枝说道:“之前还想着等户籍文牒都备好了便让你来城里住的,可是没想到现在却是这般变故,倒不如在白家村和庆鹤山中周全些。”顾枝摇摇头轻声笑道:“我也本就没打算离开白家村,如今这样就挺好的了。”

    言澍也笑着拍了拍顾枝的肩膀,其实他自问也没帮着顾枝多少,年轻人从海底被打捞上来之后,满身伤势其实都是靠着自己那让人匪夷所思的体魄修复,言澍最多便是带着他去往白家村有了一个落脚之处,更何况在白家村里顾枝也帮衬着言端仁和言奇白念媛他们许多,所以言澍反而觉得对顾枝还有些亏欠。

    顾枝不知是否察觉到了言澍心中所想,转头看了一眼中年人这段时日多了些皱纹的面容,缓缓说道:“若是岁禾城这边真的要首当其冲直面魔军的侵袭,不如这一趟就跟着我们一起回村子里去吧。”

    言澍视线望着前方,街巷间来往的行人踪影少了许多,来来去去的都是行色匆匆的百姓,脸上挂着迷茫和忧愁,言澍双手拢在袖中,轻声说道:“不回去了,已经答应了城主府和驻军那边,之后应该要多帮些忙。”

    顿了顿,言澍收回视线转头看了一眼昏黑的医馆深处,他声音低沉说道:“这间医馆恐怕也要开不下去了。”

    顾枝抬头打量着医馆上悬挂着的匾额,两侧悬吊着有些破损的红灯笼,已经褪去了漆色。

    顾枝低声道:“会很危险。”言澍笑起来,语气平静说道:“以前还没出海的时候也觉得会很危险,这么多年不也过来了。”

    顾枝想了想问道:“庞域船长?”这一年来顾枝虽然大多数时间都待在白家村里,不过倒也有过几次和言奇一同来过岁禾城,与言澍和庞域都见过几面。

    言澍低下头叹息着说道:“那家伙不听劝,半个月前还非要走一趟船,结果差点一头扎进战乱去,最终船毁了,好在人都安然无恙。”

    顾枝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其实所谓乱世之中感触最深的不是什么纵观全局的庙堂权贵,而是那些只想着安居乐业的寻常百姓,直到置身于战乱和纷争之中才发觉那些太平岁月是何等的珍惜可贵和不可追回。

    两人一时间都沉默起来,只是静静地看着白家村的几个汉子将东西搬上木板车,也看着街上脚步匆匆的百姓们低着头紧锁眉头,顾枝伸出手揉了揉眉心。

    言澍察觉到顾枝的异样,问道:“又头疼了?”顾枝松开手指,神色平静说道:“习惯了。”言澍犹豫了一下,问道:“又想起了什么来?”

    顾枝也将双手拢在袖中,十指交错轻轻敲打,他声音有些沙哑说道:“其实这些日子想起了许多事情,只是都模模糊糊也隔得太远,似乎那些记忆并非是我的,而是我作为一个旁观者所亲眼看见的罢了。”顾枝晃了晃脑袋,将那些纷杂念头都驱散开去,尽力压抑住了那种早已习以为常的疼痛感受。

    言澍伸出手指搭在顾枝的脖颈脉络上,片刻之后他轻声说道:“你自己怎么想?还是觉得一定要记起那些事情吗?”

    顾枝没有犹豫,点点头说道:“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那些过往会这般刻骨铭心,但是我知道有些事情是不该忘记的,我也不希望就此忘却过往一切,有些人在等着我,也有些事情需要我亲手去结束。”

    言澍问道:“不会太累?”顾枝笑着说道:“有什么可累的?如今这日子就足够闲散随意了,难道还能一直装瞎子扮作视而不见?”

    不远处巷子口,木板车上已经堆叠好了言澍所准备的皮革和铁器,还铺上了灰布遮掩,虽然已经有言澍事先打过了招呼,不过也不能太过大摇大摆明目张胆地运送着这些东西从城门口出去。

    顾枝站起身拍了拍衣衫,然后转头看着言澍说道:“如果太过危险,或者一切无可挽回了,就回村子里来。”言澍站在台阶上点点头,脸上带着笑意说道:“放心吧。”

    木板车继续晃晃悠悠着远去,顾枝坐在车板上戴着斗笠,转身与言澍挥挥手道别,言澍便站在屋檐下招手,似乎仍带着笑意,直到木板车的身影消失在了远处,言澍才放下手臂。

    言澍静静在原地不知站了多久然后才转身走入冷清的医馆中,看着昏暗中的内堂,他竟是有些陌生,再没了往日里人来人往的喧闹,不过却也又多了几分熟悉,因为记忆中许多年还在此处学习医术的自己便是始终记着午后昏暗清凉的医馆内堂。

    言澍背负双手将医馆绕着走了一圈又一圈,其实以前还是他师父坐镇这间医馆的时候生意并没有多好,虽然他师父也是附近城池间有名的神医,可是那个老头子脾气坏得很,若是哪个上门求诊的病人惹得他不满意了,甚至都能把远道而来的客人给赶出医馆大门去,这一来二去的谁还愿意碰一鼻子灰,不过后来言澍接手之后生意倒是慢慢好起来许多,言澍医术精深为人也温和亲切,人们自然愿意来此。

    不过言澍的记忆中却没有多少那个老头子吹胡子瞪眼的时候,好像从以前年轻来拜师学艺开始,老头子对他便一直都是和眉善目的。

    虽然言澍也知道老头子对其他学徒还有那些登门拜访的客人都没什么好脸色,但老头子待他是真的好,不仅将毕生医术倾囊相授,也给了那个时候离家出走的言澍一个可以安定下来的住处。

    对于言澍来说,恐怕真正的家宅并不是白家村的那处院子,而是这间总是缭绕药草味道的医馆。

    言澍的脚步最后停在了嵌在墙上的药柜前,他伸出手将那些悬挂在药柜旁的木牌都一一收下来,上面写着的药草名字他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言澍将柜台和药柜都擦拭得干干净净,最后坐在后院屋檐下的长椅上,他抬头望着远处天际,其实直到现在他都没想明白为什么老头子那时候要对自己那么好,是因为他在医术一道天赋异禀,还是比起他人更愿意吃苦?

    也许都有,也许都不是。

    老头子已经离去很多了,现在言澍也慢慢有了两鬓白发,可惜他最终还是没能在这间医馆终老,可能在不久之后医馆就是一片废墟,言澍有些遗憾也有些愧疚,没能做到当年答应老头子的承诺,将这间医馆好好地留存住。

    离去之前,言澍抬起头望着天空轻声自言自语道:“老头子,我也要走了,不知道会不会一去不回,不过当年出海也是你拐骗我去的,如今希望也能和当年一样做出对的选择吧,你说呢?”

    话语声飘远去,散落在天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