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心伤处怪一场雨(四)
木板车轧过山路泥地,终于重新回到了白家村。
短短半年时间,白家村已经变化许多,在村口不远处便有一处特意清扫出来的空地,如今空地上满是挥舞着铁器和弓箭的青壮汉子。
村口两侧已经筑起了砖墙和木桩,现在依旧如火如荼地搭建着,想来不久之后就能将白家村都护在围墙后。村子里还搭起了两座高台,有些像是箭垛和瞭望台。
这些让人瞧着像是行军所备的东西都是白家村里几个老人规划安排的,那些青壮汉子只是听命行事,甚至还有许多孩子也跟在大人身边帮着捡拾沙石,还有年纪较大些的已经在那片演武场空地上有模有样地哼哼哈哈。
走进村子里去,许多街巷道路甚至都被消磨得看不清楚了,有几座宅院也已经被拆开来。
沿着村中山路多走些路途,便能看见在山脚下已经搭建起了简易的土屋,还有沿着登山路往上而去的许多帐篷和草屋,显然白家村已经对可能不久后就要席卷而至的侵袭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这些简易屋舍就是打算若那些围墙和最前方的抵御失败的话,就只能借助山势固守此处,等围墙兴建好了,还要在山脚下挖出几条深壑来,以阻挡敌军的脚步。
木板车将皮革和铁器都拉到了村中的祠堂院落里,自有负责看顾安排的村中长老去筹措。
顾枝摘下头顶斗笠离开了祠堂,他本想先去学塾找言奇,不过想了想还是转身走向村口不远处的演武场空地,如果没猜错的话,白念媛肯定又偷偷瞒着言端仁跑去那里了。
顾枝走到演武场外,隔着简单树立在地上的木栅栏,看见在空地上果然有一个卷起袖管裤腿挽起长发的年轻女子,正有模有样地和几个差不多年纪的少年比划着粗陋的拳架,似乎还在切磋,地上已经躺着两个满地打滚的少年,看来那个女子下手没有怎么留余力。
演武场虽然不大,不过村子里倒也有许多人此时都在这里,那些收完了麦子本该继续去照顾田地的农夫跟着几个猎户操练起武学功夫,不远处还有几个身形健硕的老人神色严肃地指点着一些年轻人和青壮汉子的拳桩步伐,看着还颇有几分正儿八经的味道。
顾枝看着围绕在演武场栅栏附近叽叽喳喳吵闹着的孩子们,知道学塾那边恐怕是真没有多少孩子还愿意按耐住心性去听授学问了,也不知道那位本就不是白家村人的学塾先生会不会也打算先离开此处去避难,毕竟若是有些积蓄和底蕴,还是会觉着往内陆去更安稳许多。
顾枝没有忘记自己特地来到此处的目的,他跨过演武场的栅栏走近那片尘土飞扬的空地,径直走向依旧挥舞着拳脚跃跃欲试的白念媛,顾枝可还记得言端仁肃然的嘱咐,所以自然不会由着白念媛继续在这里胡闹下去。
一个年轻人猛地扑向半蹲着身子的白念媛,还想着要靠自己更为高大壮硕的身躯打倒白念媛,可是等待已久的年轻女子却只是身子一矮躲过那个年轻人的冲撞,然后借势在地上翻滚一圈,居然已经来到那个躲闪不及的年轻人身后重重砸出一拳。
那年轻人一个踉跄差点跌倒在地摔了个狗啃泥,白念媛直起身子拍了拍手,微微泛红的脸色满是兴奋,她嚣张地挑眉勾手,惹得那几个年轻人都咬牙切齿却无可奈何。
“白念媛,仁叔喊你回家去了。”白念媛站在原地听见身后传来的声音,她不快地皱了皱鼻子,然后转头果然看见了那个满头白发的顾枝。
她正要开口说些什么,那些从地上爬起身的年轻人已经装模做样地指着白念媛说:“回家去了。”白念媛恶狠狠地瞪了他们几眼,还挑衅地挥舞起拳头,那些年轻人只是跳开几步却浑然不惧,依旧龇牙咧嘴地捉弄着白念媛。
白念媛卷起袖子就要继续上前去切磋,可是却被顾枝喊住了:“白念媛,仁叔说你再不回去就打断你的腿。”白念媛背对着顾枝顿住脚步,然后转头看向顾枝低吼道:“你怎么这么多废话?”
顾枝神色平静地站在原地,静静地看着白念媛,最后还是白念媛率先移开视线败下阵来,她伸出手指了指那几个扮鬼脸的年轻人,威胁道:“你们下次可别让我在这里遇见你们,否则我打的你们一个个猪头,连你们娘都不认识。”
说完,白念媛二话不说转头就去,也将身后那些嘻嘻哈哈的喧闹声当作耳旁风,她怒气冲冲地走在前头,顾枝慢慢悠悠地紧随其后。
直到离开了演武场,白念媛才转身看着顾枝说道:“你跟这么紧干什么,我叔爷咋不说让你把我扛回去呢。”顾枝神色平淡,像是没有听见白念媛在说什么。
白念媛最见不得这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事情,一时间攥起拳头抓耳挠腮,可就是不知道该拿顾枝怎么办,最后只是愤恨说道:“你一个大小伙子,就算是身子弱了些,整天就知道游手好闲,咋不去村头和演武场多帮忙。”
顾枝点点头,也不说话,就继续朝前走去,白念媛看着顾枝的背影,思来想去依旧不解气,于是便对着白发年轻人落在地上的影子拳打脚踢。
白念媛跟在顾枝身后,看见他独自走进空荡荡安安静静的学塾中去,白念媛站在门外嘟囔着:“还以为拿把刀是什么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呢,结果就是个怂包憨货。”
顾枝也不知听见了没有,脚步不停,直直走进学塾深处去。
学塾里唯一点燃的烛火熄灭了,顾枝站在院子里便看见言奇捧着一堆书籍脚步沉重地走出来,顾枝迎上前去接过几本厚重书卷,低声问道:“怎么了?”
言奇转头看了一眼昏暗一片的学塾,叹息一声道:“先生要走了,说是家里头都准备去京城那边避难,先生也得跟着一起去。”顾枝点点头倒是不觉得意外,毕竟乱世即将席卷而至,白家村即便地处偏远也注定不可能一直安然无恙,恐怕京城才是如今退无可退的选择了。
言奇不久前刚刚在会试中榜上有名,本想着过段时日便准备去进京赶考,却不料如今天下大乱,且不说能不能安然顺畅地去往京城,恐怕科举也要中断,在乱世之中轻薄简易的书卷和学问好像最是无用。
言奇跟着顾枝走出学塾,少年的神情有些低落,白念媛大大咧咧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道:“没事嘛,等以后世道太平了,姐带着你进京赶考去不就好了。”言奇勉强地露出笑意,却依旧神色沉闷。
少年本想着寒窗十年终于能够一朝化茧,也可以尽自己所能地去报答言叔和叔爷,可是没想到还没等真正走到最后一步便已经前路黯淡,少年难免觉得难以承受。
顾枝走在前头,言奇和白念媛看不见他的神色,却能够听见满头白发的年轻人轻声说道:“读书求道,求的是学问。播种就能收获的不是庄稼地,而是农夫做的梦。所以不是读书破万卷了便可以大梦醒觉,坎坷总是会让人抱怨太多,可只有真正能够从崎岖泥泞中走出来的,才是当之无愧的下笔如有神。”
言奇静静听着顾枝的话语,似乎多少舒缓了些心境,白念媛虽然听得一头雾水,可以察觉出来顾枝说的是些宽慰劝解的好话,她重重地拍打着言奇的肩膀,展露出灿烂的笑容,言奇也笑起来,少年的双眼中依旧是璀璨的光亮。
言家的小院里,言端仁已经将老黄牛系在了牛棚里,然后他独自走到正堂的屋檐下坐在躺椅中,竹编的躺椅如今已经有些泛黄,老人躺在上面轻轻摇晃着,便发出吱吱呀呀的声音。
远处天边的云海卷舒聚散,将若隐若现的温和光芒洒落在大地上,微凉的秋风吹过,也不知道今年的冬日会不会更加严寒。
老人闭着眼睛慢慢等待,等着离家的游子归来,等着家中的孩子安稳长大,也等着漫长的冬夜尽快过去。
世事好像总是这般,无论是满怀希冀还是忧愁怨怼,最终一切都不会如愿以偿,人们希望黑暗会过去,也希望烈日照常升起,可是一旦云海褪去颜色也舒展身躯,天地间便要承受黯淡和静寂。
大地之上点燃的火焰从千万年前便灼热耀眼,那片光亮和温暖孕育了生命,可是如今恍若遍地花开的战火却翻腾出死亡和灰烬,让人远远瞧见便黯然失色。
情势急转直下,郓荒岛本以为凭借养兵千日用于一时的战舰联队能够将侵袭而至的魔军拒之门外,或者至少也能够拖延支撑个半年时间,可是没想到魔军似乎在占领奉震海域之后势力不仅没有磨损,甚至还组建起更加庞大和强盛的舰队,竟使郓荒岛的三面海域都团团环绕住,使得郓荒岛的舰队疲于奔命。
魔军似乎还存了些戏弄的心思,本可以乘胜追击三线并进,却还是给了郓荒岛两个月周转奔波的余地,直到年节将至了,魔军的铁蹄才踏足郓荒岛的土地,至此不再留手。
数不清的战火烽烟和铁蹄刀兵浸染了郓荒岛的每一寸土地,像是在饱受干旱的山林中点起了一把火,火随风势飘摇之上,郓荒岛恐怕连预料中的支撑一年都是奢望,想必还无需半年就要沦落为其他岛屿一般的结局。
港口附近的城池最先被战火冲撞而至,并且魔军的进犯还颇有章法,先是主要攻陷方圆之间最为鼎盛的城池,然后再凭借坐镇一地的根基将周围所有土地缓缓尽数吞入腹中,就连山野村寨都不肯放过丝毫。
一时间山河破碎生息凋零,郓荒岛自以为傲的民心和实力,在无可阻挡的战乱席卷中迅速碎裂飘散,那些卷曲的灰烬和烽烟,飞舞在黯淡的天幕下,似乎尽情嘲弄着人类的不自量力和狂妄自大。
岁禾城虽然不是屯兵的雄城,可是随着前方的军队节节败退,许多离散的军队都汇入岁禾城中,占据着这座易守难攻的城池希望能够阻挡魔军的脚步,其实不过是前路断绝的负隅顽抗罢了。
岁禾城一旦陷入包围之中,便注定等不到朝廷的援军了,如今内陆的主要城池已经挤满了郓荒岛最精锐的军队,要将魔军阻绝在京城之前,否则一旦庙堂中枢也被一把火烧了,那么郓荒岛可就连当年奇星岛那般东山再起的希望也被全然丢弃了。
魔军的行军极具耐心,不仅愿意留下七八万人马与岁禾城打一场持久战役,还调遣了两万大军将岁禾城附近的所有城镇与村寨都一网打尽,就连地处偏僻的白家村如今也已经陷入了一千魔军的围困中。
挖掘出沟壑的村前道路阻隔了魔军势如破竹的进犯,那些身经百战的恶魔凶灵甚至在村外安营扎寨,似乎准备和满打满算都没有一两千人的白家村耗上一耗,见识见识郓荒岛百姓的垂死挣扎与其他岛屿有何不同。
先前两次的遭遇战,白家村虽然战死的人不多,可是身受重伤的却已经挤满了临时搭建在山脚下的营帐医馆,几具死相惨烈的尸体已经掩埋在了山神庙附近,宗族的人还没来得及吊唁哀伤,村子外叫嚣着打打杀杀的魔军便已经将许多人都吓破了胆,如今许多村子里的长老和一些当家人已经商量着该如何越过庆鹤山去避难了。
村口不远处的演武场已经空无一人,如今村子里还能够扛起刀剑去拼杀的青壮汉子也都退据山脚下的营帐,不少村道沿途的房屋都已经被推平,希冀着以这种手段稍稍阻挡魔军的铁蹄。
好在百家村背靠的那座庆鹤山后山既是让无数百姓忧心千百年的险境,却也是天然的屏障,所以白家村才能这般尚存几分余地,否则一旦被魔军前后围住,恐怕白家村一开始做出抵抗的决定就是最愚蠢的选择。
言家小院离着山脚不远,言端仁依旧不愿意离开院子去往山路的营帐暂住,似乎打算魔军一日未曾踏足村子里便要多一日留守言家的院子。
村子里的长老们几番相劝都没能请动言端仁离开院子,便只能让言奇和白念媛在老人身边多念叨几句,希望那个总是独来独往的老人可以不再那么固执,看来虽然言家是白家村的外来人,村子里的人却对言端仁和言家都颇为敬重。
顾枝翻越过山脚附近的那些深壑,走到了言家小院外,他素朴单薄的布衣上沾染了尘土,满头白发都掩盖了些黯淡色彩,他踩着地上划开的积雪踏入小院,看见无法再去地里忙活的言端仁独自坐在屋檐下闭目养神。
言奇和白念媛都在山脚那边帮忙,不久前偷偷跟着村子里的青壮汉子去往村头抵御魔军进犯的白念媛还受了些伤,不过如今已经没什么大碍,就在营帐医馆中顺手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言奇同样也在医馆里打下手,少年常年坐在学塾里读书写字,身子骨不如其他年轻人那般健硕,村子里也就没有让言奇去村头护卫队那边做事。
起初言端仁还要骂上几句白念媛,也会叫言奇不要动不动就想着跟去村头那边帮忙,可是慢慢地老人便不怎么说话了,就这样独自一人呆在小院里,似乎全然不在意即将到来的倾覆,而是静静等待着热闹年节的到来。
顾枝走到屋檐下坐在门槛上,言端仁睁开眼睛,他低声问道:“岁禾城破了吗?”
顾枝摇摇头,言端仁坐起身子,视线看向远处,随口问道:“念媛和言奇那小子是不是背地里说我这个老头子就知道贪图安逸呢,也不去跟村子里的长老商议,更不去村头那边当砖石,岂不是太过无用。”
顾枝伸出手拍了拍膝盖上的尘土,没有看向老人,语气平静说道:“他们都知道的。”
言端仁似乎愣了愣,不过很快就轻笑起来:“知道什么?”
顾枝转头看了一眼老人,说道:“村子里这些备战的决断和拒敌的谋略大多都是出自您的手中,虽然白家村祖上也是行军打仗出身的,不过毕竟已经传承了近百年,能够在猎户的手中残存些战阵痕迹就已经难得,比不得您的筹谋。”
言端仁看向顾枝的双眼,问道:“言澍跟你说的?”
顾枝摇摇头,视线重新看向小院的门外,只有飞扬的尘沙,他轻声说道:“言澍只跟我说了白家村迁往庆鹤山之前的过往,言家的事情其实只要有意去打听也能知道不少,五十年前权倾朝野的上柱国姓氏,即便已经快要被彻底消磨干净痕迹了,不过十六岁就能领军突进以少敌多的小将军在郓荒岛的历史上可都不多见,所以想知道当年的言础就是如今的言端仁,只要有心多打听一些,也能多少察觉出来。”
那日言澍随口问起的话语还是引起了顾枝的注意,于是只要多打听一些,就能知道终日埋首田地的言端仁原来还有这种过往。
言端仁似乎并不意外顾枝的言语,他神色平淡,好像已经全然放下了那些许多年前的过往,他笑着说道:“那又有什么用呢?以少敌多?以白家村这一千多老幼妇孺去抵抗精锐的一千魔军,以卵击石罢了。”
顾枝没有转头去看老人脸上的笑意究竟有几分发自真心,他只是轻声问道:“您不打算做些什么吗?”
言端仁重新躺在椅子上,嗤笑道:“做什么?难道以我现在这样的衰朽残躯还能披挂上阵直取上将首级,然后将白家村和整座郓荒岛都挽救于水深火热?这是传说里的英雄才能做到的事情,不是我这个老家伙做得到的。”
顾枝低下头呢喃:“英雄?”天坤榜在汪洋上掀起了轩然大波,即便是地处僻远的白家村自然也能亲眼见证,所以顾枝看见了那个名字,“地藏顾枝”。
“做英雄太难,很多时候不是心甘情愿地去赴汤蹈火,也许只是为了一己之私,可若是结局足够称赞,便是英雄豪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