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藏太平刀

第三十七章,心伤处怪一场雨(五)

    他还是会在午夜梦回的时候猛然惊醒,那些铭刻于内心深处的记忆好似已经沉睡了太久,于是再也不肯让他得到片刻的喘息逃离。

    那些深埋在脑海深处的历历在目无所顾忌地冲撞着他的心神,非要他去睁开眼睛看看那些千真万确的过往,可是等他睁开双眼,眼前却只有夜幕下无边无际的黑暗,似乎无论他如何去探寻都终将一无所获。

    他总是就那样独坐在床上怔怔出神,黑夜和静寂像是囚牢将他紧紧束缚,可是他却连点亮烛火的气力也无,那些迷蒙的过往记忆拉扯着他转身回头,可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

    在梦中,总是出现一个个人影,有时能够看清他们的背影,有时却连他们所在何处都难以捉摸,那些人忽远忽近的,似乎总在呼唤他的名字,声音也是飘忽遥远,似乎明明不得不远去却还是拼了命地想要来到他的身边。

    那份竭尽全力地靠近让他忍不住伸出手去,却抓了个空,他跌跌撞撞,无能为力,那种虚弱和孤寂感受又像许多年前那样突如其来,让他明明已经走出了遥远距离却好像还是站在原地。

    他究竟是谁呢?是那个站在倾覆燃烧的城池前默然流泪的孩子?还是在竹林掩映中持刀挥剑的白衣少年郎?不,还有更多的他,或渺小或高大,是孩子也是少年。

    他在山巅跟着许多身影修习世间百般武学,他跟着那些身影行走于千山万水,于是满身气魄终于登堂入室,他听见了笑声,那些始终陪伴着他的身影喜悦地说着关于他的未来,于是他便也笑了起来,腼腆的却欢快的,发自内心。

    而后那些身影被扯碎消散了,他什么也记不得,等到再次有身影走出烟雾遮掩,他终于能够看出几分面容模样,是一个满头白发的男子,神色温和眉眼柔软。

    他一看见那个白发男子,便抑制不住地落下泪来,似乎内心中有什么此生都不会忘却的东西被重重地敲打着,于是他记起了遗憾和悲伤,还有愧疚,这个时候他便会醒来,然后便只记着那个白发男子,以及在密林深处缓缓走来的一个瘦小身影。

    他再次睡去,可是白发男子和指尖的风铃声却再不肯来做客,于是他只能继续沉沦于迷乱破碎的画面闪影中,去努力地抓住一个个稍纵即逝的人,也探寻着任何一段足够清晰的过往。

    时间过去了许久,在梦中好似已经春秋百代,外界的岁月也已经过去了十数年,他慢慢长大,于是那些记忆便随着他的弱小一同消匿在时光长河的深处,可是他如何能忘却呢?

    是啊,他不该忘记,曾经在瀑布激荡下有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为他指点武道登高,曾经在无垠原野有一个剑客带着他纵横四方,曾经在密林深处有一个女子剑仙教会他如何挽剑入云,曾经在巍峨山巅有一个黑衣男子笑着与他说要去看天下风起云涌,曾经在如镜湖泊乌蒙小船上有一个持刀女子教会他如何去搅乱风云,曾经在蜿蜒溪涧前有一个青衣男子与他说此生定可源远流长……

    原来他已经走过了那么远的路,也看过了那么多的景色跌宕,可是他却都忘了,也将那些故人都一一忘记,忘记了原来他和他们之间有那么坚韧的牵连,甚至,他竟是将此身血脉的缘起都遗失了,他不是有那混乱世事中幸得安稳的福报,而是早已经受了生离死别的悲痛,有一人死于孤山,有一人流落四方,他竟是相见不相识。

    鸡鸣声敲碎了梦境的碎片,他缓缓睁开眼睛,看见阳光透过窗户洒在地面上,他坐起身来,映入眼帘的是倚靠在墙角阴影中的那把长刀,漆黑颜色黯淡无光。

    他慢慢起身走下床铺,虽然清风吹过依旧让人觉察出他的瘦骨嶙峋和弱不禁风,不过他自己却能清晰感受到体内力量的渐渐恢复,只是仍旧难免无能为力,他摇摇头走出屋子。

    村子早就醒了过来,不如说在大军环伺下又让人如何去安然入睡呢?他走出屋子就看见院子大门外许多身影来回穿梭奔走,想来是按捺许久的魔军又要再次开拔进犯了,可是小小白家村又还能多做什么呢?

    除了一次次的负隅顽抗,以及寄希望于可能永远都不会出现的援军,白家村其实早已是无路可退,只是如今再去后悔那时为何不选择直接退避也无济于事,危机四伏的庆鹤山似乎是现在唯一的选择了。

    村子里的长老又来找言家小院里那个似乎打定了主意冷眼旁观的老人做决断,白家村的祖上即便是行军打仗的好手,可是随着当年为了避祸隐居于此,又还有多少血脉留存的力量传承至今呢?那些垂垂老矣的长老和当家人也许还看过几本家中珍藏的军书笔札,可是那些年轻一辈的却已经全然不知祖辈的威能,所以若是想要继续和魔军耗下去,恐怕更需要言端仁的指点。

    可惜事到如今就连言端仁也无计可施了,面对围剿而至的一千精锐魔军,别说是老幼妇孺占了大半的白家村无力抵抗,就算是郓荒岛上同样的一千军阵也根本无法阻挡。

    魔军的凶残和勇武如今整座汪洋都有目共睹,恐怕过不了多久便没有岛屿再敢叫嚣着和魔军掰一掰手腕了,毕竟魔军的不留余地可是真的足够倾覆一座岛屿的根本所在,无论是高高在上的岛屿之主还是寻常市井的百姓,谁能逃得过一条命,生与死。

    即便如今言端仁依旧觉得庆鹤山的后山太过凶险,可是白家村的长老们似乎已经打定了主意要往深山去避难,言端仁也难以对此评点多少,更不会去反对白家村的意愿,毕竟现在谁也无法再说出更好的办法来。

    白家村深陷于水深火热的困境,除非是奇迹降临否则便已然是无可挽回了,言端仁不是妄自菲薄也不是有意躲避起来,而是曾经身经百战的他无比清楚,面对真正的战争,渺小生灵的性命总是太过脆弱不堪,而那份言之凿凿的心性更是轻易便可碎去。

    大地在震颤,白家村的长老们匆匆离去,村口处的瞭望台和围墙响起喊声,言端仁看着院门外来来往往奔走的人影,低声叹息道:“魔军开始进攻了。”

    顾枝轻轻走到言端仁身旁,如今这座小院里只剩下了他们二人,言奇和白念媛都已经住在了山脚那边的营帐中,这既是言端仁的意思,也是白家村的安排。

    至于身为外来人的顾枝,村子里并没有刻意为他指派什么事情,所以顾枝更像是一个游离之外的孤魂野鬼,只能静静地看着一切变迁在眼前上演。

    顾枝看着言端仁轻声说道:“仁叔,您还是去山脚那边的营帐吧。”

    言端仁摇摇头,他背负双手,一直挺立的脊背和肩膀似乎有些佝偻了下去,他沙哑着声音说道:“逃不掉的,即便是一退再退,可是一旦魔军涌入了白家村,只凭这些市井百姓的钢叉柴刀如何去抗衡?庆鹤山也只能延缓死亡到来的步伐片刻而已,即便没有被魔军的搜山剿灭,也会被后山的凶险吞入腹中。”

    顾枝沉默着看向庆鹤山的方向,低声问道:“您似乎很是绝望?”言端仁嘴角露出毫无情绪起伏的笑意:“不是绝望,只是事实总告诉我们毫无希望罢了。”

    顾枝感受到脑袋中翻涌的疼痛再次到来,可是他只是微微皱眉,然后说道:“我似乎记得,在很多年前也曾亲眼看见过倾覆战乱,那时的人民甚至比起此时的白家村都更加绝望,城池一夜之间付之一炬,所有性命都比起草芥还要低贱,到最后人们都不知自己还苟活于世是为了什么。”

    言端仁视线平静地看着顾枝,看见满头白发的少年神色好像有些悲伤,那双清澈眼眸中没有努力回忆的痛苦,只是让人见之动容的深切哀伤。

    顾枝继续说着:“那时无数英雄前赴后继地去往魔窟想要为天地间换来一片太平安稳,可是无数人都死在了半途,也没能走到压断整座岛屿脊梁的魔宫门前,那些英雄的姓名很多都湮没在了历史的磨损中,人们甚至都不知道当年还有那么多人去做出奋不顾身的努力,那些英雄也许并不是总那么一往无前,他们退缩过也失败过,可是最终还是走到了他们亲手选择的终点。”

    言端仁看着白发年轻人的背影,轻声问道:“你也要做出选择?”顾枝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低声呢喃道:“可是我无能为力。”

    他缓缓握紧双拳,指节微微发白,在那一瞬间言端仁似乎感受了炙热的飓风呼啸着扑面而来,可是很快便一切都风平浪静,年轻人的白发更加苍白几分。

    轰然巨响在村口的围墙外砸落,魔军开拔进军了,先是持盾重兵在前方拓开道路,然后弓箭手扰乱围墙上白家村百姓的视线,而后攻城兵士悍不畏死地扑向围墙的大门,在付出微不足道的牺牲之后,攻城锤轻而易举地抵住了脆弱的木制大门,然后在令人绝望的咔嚓声中骤然断裂,魔军的骑兵从破开的缺口中冲进了白家村中,而后屠戮便降临了。

    镇守在村口围墙的青壮男子最先被杀戮笼罩,然后黑茫茫的魔军挤进了白家村已经千疮百孔的街头巷尾,将所有能够看得见的性命都随手摧毁,倒塌的房屋没有阻隔他们的脚步丝毫。

    大火沿着破败的围墙一直燃烧向白家村挖掘出的那些山脚下的沟壑,魔军止步于深壑之前,似乎存了些戏谑心思,要那些已经无计可施心神崩塌的百姓继续在绝望和痛苦中煎熬。

    白家村的百姓已经陆陆续续离开了山脚下临时搭建的营帐,村子里余下的所有人都已经尽数在此了,就连一直不肯离开言家院子的言端仁也被言奇和白念媛架着走向庆鹤山中。

    隔着那些此时看来颇有些可笑的深壑障碍,所有人都能清晰看见那些面目都笼罩在漆黑面甲下的魔军那股肃杀气息,好像只要看得久了都会觉着双眼发疼。

    绵长渺小的队伍行走在莽莽苍苍的庆鹤山中,老幼妇孺走在最前头,年轻人和青壮男子护卫在后,而山脚下的营帐还留下了一些在此前交战中身受重伤已经再难挣扎逃离的病患,他们将会以血肉残躯作为最后的阻隔,哪怕那些穷凶极恶的魔军根本不会被阻滞丝毫。

    死亡、离别、悲伤、痛苦……所有人世间最为深切的心绪都在此刻笼罩着所有的白家村村民,好似一夜之间所有事情就都改变了。

    一望无际的田野被战火焚烧殆尽,左邻右舍满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赖以生存的屋舍宅邸都被铁蹄碾碎,原来性命的结束一直都是这般近在咫尺,人们总是忘却了平常日子的许多意外,可是直到难以阻挡的厄运降临,才发觉人类的生命是如此脆弱,而自以为是的内心与勇气,不过一击即溃。

    顾枝也跟在言端仁和言奇、白念媛的身旁离开了山脚下的营帐,他将漆黑的长刀裹上布条提在手边,不知晓其中何物的人只当作是行山杖一般的物件。

    行至半山腰,顾枝远远望向黄昏余晖洒落的山脚,独自矗立在深壑附近的山神庙升腾的香火已经被焚烧村庄的狼烟所掩盖,那些如今已经空空荡荡的营帐好似只要被风一吹就彻底消散,连同其中无数人心心念念挂碍着的性命。

    更远处是搜寻着白家村的魔军,虽然跟着遥远距离,可是顾枝依旧能够看见那些模糊身影将所有凋败尸首都收拢一处,然后一把火烧得个干干净净。

    言端仁察觉到顾枝的视线,低声说道:“不要去看。”顾枝收回视线看向言端仁。

    言端仁在言奇的搀扶下缓缓登向山巅,他头也不回继续说道:“失败的结局总不会美满,所有选择都会有结果,是代价也是偿还,白家村想要的战争已经落幕,人心哪怕再残破不堪也需要坚持向前走去,否则失败的选择只能永远留下再难挽回的折损,如何去做补偿以及如何去做更多的选择,才是需要面对的事情。”

    言奇没有转头去看村子里的烽火狼烟,少年的面容神色一片苍白苦涩,毕竟只是个习惯了乡野日子的寻常少年郎,何曾见过这般的人间炼狱,白念媛也沉默寡言,以前总兴致冲冲要去练武打仗的少女此时也似乎被震慑住了心神,她始终埋着头,所有人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终于来到了山巅,走在前头探路的几个白家村猎户找着了一处勉强可以休憩躲避的洞窟,此时已经天色昏黑,若是这般冒冒然走入后山,恐怕无需多久就被野兽所围剿吞食,虽然哪怕捱到了天亮庆鹤山的后山也不会太平安稳,可是光明总还是让人心存希望更多。

    点燃的火堆笼罩着所有神情惊慌面色苍白的白家村村民,一日之间生离死别便牢牢攥住了所有人的心神,懵懂无知的孩子们蜷缩在父母的怀抱中,还没来得及多看看世间繁华的少年少女无助地颤抖着,勉力支撑着护佑家族安危的年轻人和青壮汉子哪怕神色瞧着再坚毅却仍掩不住眼底的迷茫。

    原来所谓的乱世不只是说说的而已,更不是那远在天边可以随意说起冷眼旁观的身外事,一旦倾覆席卷而至,无论是激流勇进还是躲避三尺,都逃不过身心的摧折和命运的嘲笑。

    在洞窟燃烧的火堆旁,言奇抬起头看向顾枝,他的声音有些颤抖,轻声问道:“顾大哥,你真的也没有办法了吗?”

    顾枝静静看着言奇,透过少年的双眼,顾枝能够清晰分辨出挣扎和犹疑,显然若不是真的走投无路了,少年也不会违背那时的承诺主动问询自己。

    言端仁和白念媛也看了过来,顾枝将长刀横在膝盖上,轻轻摇头,他没有说话,言奇也不再说什么了,似乎方才问出的那句话就已经耗费了他的所有气力,让他更不敢去“得寸进尺”。

    一直沉默着的白念媛突然低声开口问道:“如果是以前的你,现在是否能够做些什么?”少女的话音还未落下,言端仁已经皱着眉头呵斥道:“念媛!”

    白念媛知道自己这番话说的太过不客气,少女低下头去咬着嘴唇不说话,言端仁抬眼看向顾枝,却发现白发年轻人的面容神色依旧古井不波。

    顾枝的双眼倒映出闪烁的火光,他轻声说道:“我不知道,可我总觉着应该去做些什么。”

    言端仁欲言又止,最终却也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