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剑录

卷帘人未知春色,花复开旧梦几许?(三)

    山中一声猿唳,天将白。

    一方浅浅土堆前,道道雪水纵横,时间终究越发的冷寂了。

    从冷霞中奔出的昭儿,只见到废墟间那一方浅浅土堆。那时她心间一紧,只急忙向前跑去。当见那坟墓前睡去的大男孩后,心间一喜,但随后却又是畏惧似的迟疑。

    挪着步伐向前,当发觉李太一只是沉沉睡去时,那一抹郁结在她脸上的忧色方才略淡了稍许。轻声唤着李太一之名,她的声音竟有些颤抖。片刻,她只见男孩那一双干涩了的无泪红眼缓缓睁开。

    昔日,那如星辰般璀璨的眸眼,枯死了。

    昭儿见此,心中一痛,只一只手缓缓捧起那污血凝痂的脸庞,泪眼道:“太一哥哥,一定,很痛吧。”

    无神的眸子,微动,当李太一那离散的目光艰难地锁定昭儿时,两行血泪,滑落了。“他,死了,离疏儿死了,无缺儿也死了。我没护好他,没护好他们。”他只喃喃着,喃喃着,眼中越发失了神采。

    而闻言女孩心间又是一痛,她不知为何只哭着,哭着。千万种安慰人的话语竟也如巨石般堵在心头,再也难说出一声。小昭儿那时只将李太一紧紧抱入怀中,强忍着不再去啜泣,但泪也还终究是滑落了。

    月落星稀,烟霞散淡。

    此时,忽有一人呵斥道:“李太一!尔擅闯山门,乱这百花谷地,还不与我束手就擒,速速与我回宗受审!”冷喝之声如蚀骨冰刀,劈在小昭儿心上!

    小昭儿闻言,微剩了的右拳一紧,似若胆怯般颤抖着。只下刻,再抬头时,眸眼中赤色微冷。她看着那持剑而来的剑宗修士,拳头又紧握了握。

    下刻,她只觉一双大手攥住了自己,回头,却见李太一那双干枯的眸眼正凝视着她。

    小昭儿抚摸着那憔悴的脸庞,艰难地笑笑道:“太一哥哥,别怕,昭儿,昭儿会护你的呢。”她挣开那钳制的手向前一步,而后却又一顿,回首莫名温柔一笑道:“太一哥哥,昭儿,在你心中不只是可以替代的,对吗?”

    李太一闻言忽而如遭雷亟,而昭儿笑着,那笑容若清晨的第一缕晨光破晓,只走向那人与其一起消逝在那片梦幻的霞光中。

    昭儿走了,走了之后便不会再回来,李太一是知道的,那人,知晓何为人丹后并没有为难他。

    花开、花落,不知数的无味。

    问道阶,十万八千阶,十万八千魔。北邙山,霜露未熹,李太一抬头,看见遥天中寂寥的星影勾勒在远方水墨色的山廓之上。

    清晨,一眼所见皆寂。山,晦冷。月,朦胧。抬首一步。山色,不见了光彩。

    那时站在问道台上的李太一拿出斑驳陶埙,颤抖地摩挲着。下刻,他咳出一口血,忍着,没有再哭。许久,只眼前雾霭渐散,方才向那看不见尽头的天阶缓缓步去。

    一阶,一步,一心魔。往日种种随风席卷而来。愧疚、厌恨困缚着他的双脚。三步之后,李太一便累了。他喘息着,只匍匐向远方攀去。一刹那,却又听有什么人在呼喊自己。

    ‘哥,你太累了,累了就该回家,不是吗?’

    李太一一顿,再回首,看不见的山色,看不见的人影。唯一切苍茫莫测,只除却那暗自低语的莫名心音。唯手中,唯心中又多了一个物件,无法抛弃。

    “往事随风,仙道已尽,倒是心间的魔障却也执着不休。真不知,这修道,修的是个什么!竟也不如一叶魔障了。”李太一勉力自嘲一笑,再起身,不愿再闻,再问。他一步踏出,淡薄的身影隐于晦朦山色。自此,十万八千阶道台上,又多了一个以凡躯问天的叩阶者。

    北荒西地,十里火域,高空无迹绝飞鸟,百里黑云暗青苍。炎千重只被一人拖着,横行于晦朦高天之上。

    北邙之西,滚滚火狱之上,黑烟弥漫着。只一声哀嚎,一声哭泣。

    “父亲!父亲!儿,知错了,父亲,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无尽高空之上,滚滚黑云之中,炎千重哀求着。而此时他已无那偏执与癫狂的模样,只是在父亲面前,他似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祈求着原谅。

    “原谅?何为原谅?我炎氏需要的,岂会是只懂认错的懦夫?哼!无能的蠢才,错的,只是今日你没有赢!这个世界,从不需要败者!唯强者可得一切!唯胜者可随心所欲挥洒怜悯!无能的人,只配低首祈求他人的怜慈。今日你即愿祈求,那明日你便要为自己的软弱付出的代价!”冷声,坚决而果断。

    炎千重紧紧抱着身前那个男人的大腿,闻言后他脑海刹那一滞,只颤抖着低眉颔首,急声道。“不!不,父亲!儿愿为强者,儿愿为,不!”他,并没有直面那人眸眼的勇气。

    “哼!”一声冷哼,一声哀嚎。那个男人,放开了手。

    炎千重被迫自高空坠落,滚滚黑烟没过他的脸颊。借着黑云障目他偷看到火焰之中那个男人低垂眼角中流出的冷漠。

    那时,他大声呼唤着,只也是那时,他呼唤的那人瞬间化做火雾,飘散了。

    无有多余的声音,无有多余的安慰。炎千重竭力地将手伸向黑色的,满是绝望的天际,而无有力量支撑的他却终究无力。

    那时炎千重心中一痛,一抚胸口,却发现那里仅剩了半片心脏,孱弱而勉强地跳动着。他在坠落,呼啸的风狰狞。空空荡荡的胸膛燃起了红黑色幽火。在被那幽红色火焰彻底吞噬那刻,他停止了祈求,停止了诉说,停止了一切可引起那个男人的做作。

    他如一个死物,任由无尽的风啸与呛人的浓烟将自己吞噬,而后缓缓地被炙热的岩浆扯入绝望的火狱。

    许久,许久,又似乎并不是太久。

    十方火域之中,滚滚熔岩之下。有一人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父亲,为什么抛弃我!母亲,我好痛,我好痛。”

    片刻,那个声音,又近乎自言般癫狂自语道:“李太一,是李太一!为什么,为什么总是三番四次坏我好事!明明只是个弃子!明明只是个该死的祭品啊!死,死啊!都是你,都是你!都是你害我道躯残损,无法继任族子!都是你,都是你害我有家不能归!有父不能认!”

    “母亲,母亲!好痛,我好痛。我要死了吗?我,要死了!”那声音自语着越发癫狂。

    “母亲,孩儿不孝,孩儿不孝!杀,杀了他!一定要,一定要杀了李太一!杀了他,不,不行!死,太轻松了!死,是解脱!要吃掉他,要一口一口,吃掉他!哈哈哈。吃,吃掉他,夺走他的一切!天赋、血脉、权能!总有一天,总有一天,我们,我们还会见面的!李太一!李太一!”

    一声嘶吼,火与黑烟都在一阵风后散去。十里火狱,只有红黑色的熔岩滚滚。也并没有人,没有兽,听得见这淡薄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