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车王

第二章 老吴工作室

    季行夫妻俩到宜兴市丁蜀镇的时候,大约是下午两点,季行给老吴打了个电话,说他们已到,自己要先带老婆去紫砂博物馆看看,回头再去他工作室。老吴说应该的应该的,他也还在家里,这就去工作室恭候光临。

    宜兴紫砂博物馆算是比较大型的县级博物馆,宜兴据说有五朵金花,而紫砂无疑是第一朵,遐迩闻名,小小一把壶能够带动一个富裕地方的经济,也算是一个奇迹。而其他四朵金花,分别为青瓷、均陶、精陶和美彩陶,估计绝大多数人都没听说过。

    “谁说没听说过,青瓷和均陶我听说过啊”,陈盈听了季行的介绍,回答道。

    “你听说过的青瓷是龙泉青瓷吧,不是宜兴青瓷。而均陶是近代名气才响起来的,跟其他几个民窑在历史上不可同日而语,更不要说官窑了。不过话又说回来,均陶的历史倒是比紫砂早呢。”

    俩人在博物馆里安静地看介绍,低声交流。可能家庭教育的关系,两家的教育都是“行万里路,破万卷书”,所以俩人自从有收入开始,基本都存着钱,往家里蹭饭,然后存的钱都用来旅游。至于读书,读书需要钱吗?家里有,图书馆有,网上有,买的学校还能报销。后来俩人认识,在这方面算是臭味相投。他们俩本来就喜欢逛博物馆,未生孩子之前,俩人出国旅游,花三分之一时间在路上,三分之一时间逛景点,三分之一时间就是逛博物馆。相比于国际上说得出名头的大博物馆,如卢浮宫、大都会博物馆、BJ/台北故宫博物馆和芝加哥博物馆,紫砂博物馆自然就是迷你型的,展品也单一。陈盈走马看花,说实话她也看不出什么好坏,壶都差不多,倒是几套拟物的雕塑品,觉得颇有趣味,拉着季行指着说:“这些东西有趣。”

    “我也觉得这些比较有趣,其实捏泥巴的技术倒在其次,我倒是觉得难就难在颜色,比如说这只小竹凳,颜色和真正的竹凳一摸一样。如果是其他材料,用涂色或填色还是比较容易的。但紫砂号称五色土,不用釉料,这应该完全是烧制出来的本来颜色,这就难了。不说不同矿点挖出来的共生矿成分不同,就算是比较单纯的矿料,不同窑温、烧制时间、烧制次数就会得到完全不同的颜色,更何况这不同颜色的紫砂泥,有不同的收缩比,烧制出来不开裂,也是很有点功夫的。”

    陈盈是搞材料的,自然秒懂,问道:“这和我们做材料一样,其实只要按照工程步骤做实验,不难找到最终的工艺,毕竟只是考虑肉眼能辨颜色和收缩比,精确度要求不高,不会考虑强度、结晶度等其他性能指标。”

    季行点点头:“我相信他们也做实验,但没有那么多技术数据,主要还是靠几十年的经验。这就是手工业的迷人之处,也是中国文化在技术上的可悲之处,一遍遍尝试,用人力堆,好不容易搞出的工艺,又不外传,几代后失传,然后再有人又一遍遍尝试,还是用人力堆。”

    理工科家庭通常就是这样,碰到什么最后都摊上了技术,明明这是艺术好吧?

    艺术,艺术有什么好讨论的?好吧,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我替他们回答。

    紫砂博物馆出来,不到四点,打算驱车去老吴工作室,路上看到一群人围着吵架,一群人义愤填膺,冲着一家门店嚷嚷。季行俩人不爱凑热闹,也不打听,想绕行,但人太多,耳朵里还是听到了几句“直播间”什么的。季行想起前一阵有个带货直播间,也给用户做免费鉴定,把一个用户在另一个直播间8000元买的壶说得只值800元,因为这惹事的直播间鉴定过不止一家壶商的壶,早就动了众怒,于是被几十家壶商围攻了。这事闹得很大,网上支持的有,挺这家直播间捅开紫砂界的黑暗;反对的也有,说这家直播间不能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估计,发生的又是这类事件。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紫砂界的行规是只说紫砂好,说自己的好,不说别人的不好,一般即便是朋友,要请教一把壶好不好,对方也会问你是多少钱入的,然后看价格说话。抖音直播间算是捅了紫砂界的屋顶,透明度增加了很多,毕竟和用户交互的方式和效率和以前完全不同了。季行就觉得这两年他在抖音上学到的,比以前十多年学到的知识都多。

    但如果你要真正懂紫砂,好吧,你最好到丁山来住几年,否则,谦虚点,嘴巴别老。

    到了老吴工作室,老吴已经在等他们,还有几位客人,由老吴的大徒弟,工作室的实际掌舵人陪着喝茶聊天,应该都是金主。而老吴则领着他俩进了书房,书房里也有一个很大的茶桌,三人坐着聊天。

    陈盈是第一次来宜兴,也是第一次见老吴。她自己对紫砂并没什么兴趣,但对于紫砂界的大师级人物,肯定是十分尊敬的。她听季行称呼老吴为吴师傅,便有点想笑。她这个老公,什么都好,就是骨子里的高傲改不了,你叫几声吴大师又有什么妨碍,至少也随大流叫个吴老师嘛,又不缺几块肉。这个她以前就说过他,他的回答是:“我小时候踢球把球踢远了,请路过的人帮着捡一捡,都是喊师傅,后来喊朋友,商店里喊营业员同志或者师傅。邻居大人都是大学老师,也都喊叔叔阿姨,老教授则称呼老伯伯或者老先生。只有自己的小学、中学、大学的老师,才称呼老师,哪怕是幼儿园的阿姨,也可以称呼老师,因为他们的职业是老师,教书育人,当得起这个称呼。现在满大街的老师,我实在叫不出口。”

    于是当老吴称呼他们为季教授和陈教授时,就看季行连连摆手,说:“就叫我小季,叫她小陈好了,你是长辈,我们当不起。”陈盈也连忙符合:“是啊是啊,实在不敢当。叫小季小陈我们听着比较舒服点。”

    老吴竖起大拇指说:“到底是知识分子,不一样。说实话,你们叫我师傅,我很开心。年轻的时候,跟着我师傅学,后来自己能够带学徒了,能被徒弟称呼一声师傅,是最开心的了。现在常被人叫大师叫老师,反而别扭。你说我的文化水平不高,你这么称呼我,算是高抬我呢,还是在笑话我?叫师傅好,叫师傅好,听着舒心。”

    停顿一下,老吴接着说:“郭德纲,就是那个说相声的,有句话得透彻。他说他们说相声的,就是服务行业的,以前就是和摆摊的一样,不要解放后社会地位提高了,就真以为自己是艺术家了,其实本来就是个逗乐子的。这话说得多有水平!我们也一样,就是个做壶的,就是个匠人。”

    陈盈心想,老吴不愧是活了六十多年,活得明白呢。当然,郭德纲自称是个逗乐子的,不妨碍他2000元一张小剧场的票,不妨碍他几十亿的身价。而老吴自称一个做壶的匠人,也不妨碍他一年只做两三把壶,就能抵得上她家两个副教授的一整年家庭收入。

    季行和老吴聊着刚刚路上碰到的事情,和前一阵围攻直播间的事情,又聊了一些直播间听来的段子。老吴说到:“紫砂行业水深,也不深,你要是到丁山来住一阵,就知道很透明,只是外地人不知道,也不会对外地人说。我现在老了,名望有了,也不太关心这种事情,只是担心紫砂这行业,究竟能走多远,会不会自己把自己作死了。要说现在抖音直播把做壶人生存空间压得越来越小,我看不见得,我们年轻时候,有啥空间?现在空间这么大,稍微压缩一点,有啥好叫唤的?主要压缩的是壶商的空间吧。像我这样的,高工以上职称的,自己都有自己特定的客户群,他们都是直接定制的,根本不受影响。那些底层的壶匠,就是网上说的民工,本身空间已经被壶商压得低得不能再低了,也不会受影响。倒是那些中层的,自己还没有培养出客户群,要靠壶商替他们卖高价,那是肯定受影响的。说到底,紫砂行业的工匠群体,存在着严重的贫富不均。我是既得利益者,但我不为我自己说话,不都是做把壶嘛。”

    季行说到:“在我们外人看来,紫砂行业三个问题,一是整体价格太高,以前我还能买几个壶,现在根本没能力了。二是年轻一代进步大自信足,其实他们的壶已经很好了,但心态不好,也想卖出名家的壶价来。三是垃圾壶整体水平提升,水平超过了低端手工壶,也就给了一些壶商进行欺骗的空间。”

    “欺骗,一直就存在,你以为高端中端壶没有欺骗?”老吴愤愤地说,然后戛然止住,“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得罪人太多。不谈这些糟心事,小季,你陪小陈看看我陈列的货,有几个徒弟挺争气,你们看看,但别买,我的壶太贵。便宜卖给你我又不舍得,哈哈。”

    季行和陈盈参观着工作室的陈列。陈盈觉得看不懂,她看不懂这里的好壶比季行家里以前买的好在哪里,价格却要高上十几倍,也看不懂刚刚博物馆里看到的壶比这里的壶好在哪里。便悄悄地请教季行,季行低声回答:“别问我,我也看不懂,假装看得懂。”陈盈问:“那你不趁这机会请教老吴?”季行答:“他也看不懂,他会回答你两个字:气韵。”

    陈盈奇怪地皱皱眉头:气韵算什么技术指标?

    边上工作室里有几个年轻人在做壶,季行轻声对陈盈解释道:“紫砂砂性重泥性弱,泥性重则软,可以用拉胚工艺,而无法用拍打工艺;砂性重则太硬,拉不动,所以发展出拍打的工艺。中国非遗指的是拍打工艺,而不是紫砂矿本身。”

    陈盈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