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闪耀于夜空之星

第一幕 · 笼中鸟--Part Ⅱ(下)

    白森堡的总管此时正站在扶手旁边,双手背在身后,俯视着走廊之外的风景。

    卡勒完全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儿的。她咽了一口口水,想要辩解,但昨日的阴霾如影随形,沿着脚掌一路向上攀延,扼住了她的咽喉。最终她只是不断开合着双唇,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冷汗逐渐浸润了她背后的衣裳。

    “疼,卡勒姐。”

    小萝缇细如蚊呐的呻吟宛若一声惊雷,在卡勒凝滞的思想中炸响。她触电般松开了手,回过头才发现自己抓着小萝缇的手已经在她的衣袖上抓出了深深的褶子。

    而就在这时,阿尔弗斯转过头来,看着卡勒,用很平静的语气开口询问:“你为何如此紧张?孩子。”

    卡勒没有勇气回头,但阿尔弗斯已经迈开了他的脚步。

    那对坚实的靴底每一次接触地面,即非轻掠亦非重踏,只是恰到好处地发出了清脆的“哒哒”声。

    多么优雅。

    但……在卡勒听来,那与死神带走生命之时所摇响的铜铃无异。

    她看着正躲在自己身后,探出个头看像阿尔弗斯大人的小拉提,耳垂处传来的陌生重量,让她闭上了双眼。

    她深吸一口气,坚定地回过头,看向正朝自己走来的阿尔弗斯。

    她开口,声音里已再无任何颤抖:

    “阿尔弗斯大人,这一切都是因为我而起,我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卡勒姐?你在说什么啊?”察觉到了不对的小拉提缩回了头,捏住了卡勒的衣角。

    这位年仅十七的此刻的脊梁此刻是如此笔直,她强迫自己咬紧牙关:“拉缇你给我闭嘴,现在马上给我离开这里。”

    “可是!”小拉提不愿松开她的手。

    “我叫你给我离开这里!”她几乎是用吼的说出了这句话,“去找亚莉安卓奶奶,快去!”

    当耳朵里听到小萝缇跑开的脚步声之后,她也朝前迈开了自己双腿,正面迎上了阿尔弗斯,在走廊的中央,一老一少面对着面,同时停下了脚步。

    卡勒死死盯着老人仅剩的右眼,毫无退让之意。在她的眼中,这位老人像是饶有兴致地看着自己,并没有去追拉缇的打算。

    她心中稍微松了口气,然后又重新深吸口气,勉强地挤出了一个笑容,尽量让自己的声带能够平稳地发出声音:

    “阿尔弗斯大人,我不会说‘请不要汇报给沙里夫大人这种话’……我也不会试图逃离这里……我犯了错、践踏了白森堡的规矩、我该受罚、我必须受罚、这是我的罪。”

    “我……毫无怨言。”

    她双手交握紧贴腹部,以一种近似垂直的角度折弯了腰,希冀着面前的长者同意她的请求。

    但阿尔弗斯站在那一动不动,像是没听到她的话语,又或是没看到她的动作,仍由一粒粒豆大的汗珠从少女微颤的脸上滑落,打湿了她脚下刚擦完一遍的地面。

    “阿尔弗斯大人!”她的喝声在走廊回荡

    “我恳请您……大发慈悲……拉提还小……她……她还有病重的母亲等着她寄钱回去,受罚的有我这种人就够了……我求您了,求求您大发慈悲吧!”她的双膝一弯,就要在阿尔弗斯面前跪下。

    但一双宽厚而温暖的手掌,扶住了她的肩头,在卡勒诧异的眼神中帮助她重新站好。

    “你不必如此紧张,孩子。我不是少爷。”老人拍了拍卡勒的肩膀,转身再次面向走廊外。

    “您……您不处罚我吗?”卡勒的脑子还没转过来,她注视着地面,不知所措。

    “孩……”阿尔弗斯想了想,觉得自己有必要换个称呼,“不,卡勒,卡勒·多兰,你如果没有做错任何事情,我又有什么理由来处罚你?”他重新将视线倾注在少女身上。

    “我相信你应该没忘记《白森堡工作手册》的第二十七条是怎么写的。”

    “……”卡勒的脑子陷入了混乱,这是什么情况?她抬头看向那位比她高了两个头的老人,老人带着赞许的眼神给了她回答的勇气。

    “在遇到同伴危险的时候,请放下手中的工作,去帮助同伴。”卡勒喃喃道。

    “你刚刚表现得很有担当,你长大了,卡勒。不再是四年前那个需要被照顾的女孩了。”阿尔弗斯再次拍了拍她的肩膀,走到了廊道边,朝远处眺望。

    “阿尔弗斯大人,您的意思是……”卡勒这时才明白为何阿尔弗斯为什么要问自己那个问题:你为何如此紧张——因为你/我察觉到了危险,你/我想要保护拉缇。

    “书籍的解释权,始终在拿着书的人身上,而不在书中的文字上,不是么?我说过‘我不是少爷’,卡勒。”

    “可是,昨天那场公开处刑的最后,沙里夫大人不是当着大家的面,命令您这几天成为他意志的代行,来好好‘管教’我们么?”卡勒还是不敢相信,为什么主管大人会宁愿违抗他宣誓效忠一生的主人的命令,来偏袒自己和拉缇这种小人物的过失。

    “那如果依你所想,小拉提……你觉得真的能跑掉么?”阿尔弗斯反问。

    卡勒陷入了沉默,回忆涌上脑海。昨晚好不容易才止住的翻腾感再次从胃部涌了上来,让她不由得捂住了嘴。

    “唔!”

    “拉缇·梅丽尔。”阿尔弗斯冲着走廊的另一端喊道:“我知道你没走,出来吧,我有话要跟你说。”

    过了十秒左右,另一端也传来了拉缇的声音:“……总管爷爷,都是我不好,你能不能别责怪卡勒姐呀?”

    “……放心吧,你们两个不会有事的。”阿尔弗斯和卡勒对视一眼,然后回应道。

    “真……真的吗?”

    “真的,我以科罗拉里昂之名起誓。”

    得到了保证的拉缇这才缓缓从廊柱后面探出脑袋,朝他们这边看了两秒后才迈开步子,怯生生地来到了阿尔弗斯的面前。

    “拉缇·梅丽尔。”阿尔弗斯板起面孔。

    “我、我在!”拉缇瞬间吓得站得笔直,甚至都有点向后仰的趋势了。

    “下次你再敢在工作的时候偷懒,你就给我把工作手册抄到你能背下来为止,听懂了吗?”

    “听、听懂了!”拉缇连连点头。

    “接下来请你们俩个认真地把分配到你们身上的任务做完。”说完,阿尔弗斯扫过卡勒和拉缇二人的面庞,看着她们重新拿起拖把,开始拖地。

    “那就这样。”他重新将手背到身后,朝着走廊的尽头走去。

    而等他消失在阴影中时,二人也没敢停下手中的动作,直到她们把走廊的地面拖得锃亮、前往下一个打扫地点为止。

    路上……

    “卡勒姐,所以昨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呀?”

    “小孩子不要多问,明天我可以不想帮你洗床单。”

    “卡勒姐你说什……什么呢!我已经很久……很久没有……”

    “呵呵~好了,快跟我一起把打扫任务做完,这样我们下午应该还有时间能去晒会太阳。”

    “嗯!”

    “算了,等会还是先去洗个澡吧,衣服后面都湿透了……”

    “那我要跟卡勒姐一起洗!”

    ……

    另一边,阿尔弗斯正走在前往白森堡最里侧的领主私人庭院的路上。

    人们常说,每一座城堡的庭院都是反映其主人内心的明镜。

    虽然北境的气候不太适合种植一些费尔伦德常见的花卉,但白森堡的园丁们还是在有限的品种选择之内,将白森堡的前院打理的生机勃勃、井井有条。

    那是科罗拉里昂家族的面子,而到了属于领主的私人空间的庭院里……

    数以千计的灰岩地砖覆盖了庭院的每一寸土壤,在这片还算大的空地里竟是找不到任何一点植物的踪迹,那些石缝之间就连苔藓地衣这类杂绿都被消灭得一干二净。

    而在灰岩的中央,矗立着一栋由玄武岩砌成的小型教堂,彩绘玻璃的大面积运用使得这间教堂显得无比惹眼。

    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射进了教堂内,把教堂的地面染得五彩斑斓,被架在十字架上、用铁链和镣铐束缚着四肢的塞勒涅·希尔瓦·芬里尔多缓缓从昏迷中醒了过来。

    我这是……在哪?

    她的意识十分恍惚,似乎是大脑在极力抗拒她去想起某些经历,而当她试图强行回忆时,一股强烈的晕眩感向她袭来。

    “呕……”

    她开始止不住地呕吐,然而从她胃里返上来的,也只剩一些胃酸而已。

    过了一会,当缓过神来的塞勒涅看着在自己面前的蔓延开来那摊的淡黄色液体,痛苦地意识到一件事情——自己,又搞砸了啊……

    地上泛着的彩光晃得她有点睁不开眼,她勉强抬起头,环顾了下四周,眼前便是教堂那厚重高耸的木门,远远看去,木门上似乎雕刻着一些精致的浮雕;而自己身侧则林立着两排缠满粗麻的十字长枪,依稀能看见其上的暗沉污迹。

    阳光从背后射来,透过玻璃,穿过长枪,在地砖上描绘出地狱般的阴影。

    就在这时,随着一声沉闷的声响,教堂的门被人推开,阿尔弗斯走进了教堂内。

    哒~哒~哒~

    他迈过一块有一块石砖,穿越了长枪排列成的森林,来到了她的面前。

    他蹲了下来,从上衣胸口处的口袋中抽出一条洁白的手帕,仔细地擦拭着地上的那摊淡黄色液体。

    阿尔弗斯饶有兴致地开口:“你知道吗?即便在费尔伦得的南方,也能在一些酒馆的旅行者口中间听到关于北境的一个特殊的弗利萨种群——‘露娜菲尔之牙’的传闻。”

    阿尔弗斯此刻就像在酒桌上和朋友聊天一样,随性自然。

    “在他们喝多了后,总喜欢嚷嚷着诸如——‘如果你惹怒了他们,就祈祷你能在晚上看到他们吧,那说明你还有救;如果你在晚上看不到他们,那么你离死也不远了’亦或是‘他们从不去狩猎,因为狩猎这个词暗示可能会失败,他们直接去杀’什么的,还有一些则听起来就很荒诞、荒诞到说起这些传闻的人自己都在笑。”

    “他们说你们能吞下一整个铁锤子。”

    对此,刑架上的塞勒涅好像什么都没听到,没有任何的反应,但阿尔弗斯也不在意自己是否有听众。

    他收起手帕站了起来,继续说道:“但你知道,最荒诞的是什么么?”

    “……”

    “是他们对你们那荒诞到让人觉得他们可能脑子有问题的其中一个传闻,深信不疑。仿佛亲眼见过一样。”

    “他们说:‘永远不要在满月下与他们交手,那是一群不死的怪物’。”

    阿尔弗斯自顾自地说着,语气中带上了一丝讥讽。

    “而越往北走,相信这个传闻的人就越多,到最后他们不仅认为确有其事,甚至开始羡慕起你们来,就仿佛他们亲眼见过降临在你们身上的庇护一样。”

    “但我知道,真正和你们打过交道的就那么几个……”

    “否则,他们不会羡慕你们,他们不该羡慕你们。”

    大多数超乎常理的事情,普通人们只能看个热闹,他们浅薄的知识让他们的认知浮于表象,除了惊呼一句‘神奇’以外,也就是拿来当做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而让真正懂行的人去看,他们同样在第一眼见到的时候会发出惊呼,但随即他们便会思考——这,是如何做到的。

    当他们逐渐深入、触及到潜藏表象背后的、导致这一现象发生的原理,并且弄清楚了这个原理时,他们会赞叹;如果这个事情比他们想象的还高深,并花费了很长时间去解析,那么他们会敬畏;而如果,到最后他们发现这个事情同样也超乎了他们所能解析的范畴的时候呢?

    阿尔弗斯的眼神扫过四周,最终停在了塞勒涅身上。

    他们会恐惧/“他们该心怀恐惧……”

    “不是么?霜月森林的最后一位‘獠牙’。”

    “……”

    “虽然我并不清楚你们再生的原理,但我很清楚另一件事情,那就是我们真正该敬畏的,或者说感到恐惧的,不是你们的力量、不是你们的速度、更不是你们的再生能力,尽管它们确实很恐怖。”

    他走到了刑架前,弯腰仰头,看着将面容藏在阴影下的塞勒涅。

    “我们该恐惧的,是你们能在那种足以令看到的人都感到不适的疯狂面前,还能行动甚至保持思考的意志力。”

    他回想起他的所见——狂躁、榨取、迸发、撕裂、生长、糅合……血腥而高效。

    “所以我很好奇,究竟是什么,值得让你为了救一个与你可以说是素不相识的陌路之人,让你无视了先前为了保守秘密而承受的所有折磨与苦难、将你的决心付之一炬。”

    “你……为什么要在少爷面前救下萨博?就因为他给了你一包或是几包熏肉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