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座狐仙庙

第22章

    不比虚职在身的仙君,内外上下,忙忙碌碌,苏缘身份特殊,睁眼闭眼,净是清闲。

    姑姥姥从前管着人间的一方水土,生活何其丰富,日日总有新鲜事来看,几百年过得充实且真实。这番上了天庭,热闹惯了的人也不大经受得住清闲时候,每每落单,无论坐着躺着歪着斜着,反正浑身上下哪哪都不舒畅,仿佛随时就会大病一场。

    苏缘抢着主意,每每偷着二太子不在的时候,总喜欢溜出去与朋友小聚一下。

    约上菘蓝,再抓着一把瓜子出门,两人手挽手肩并肩在天界漫无目的的走走逛逛,说说笑笑,遍寻着新鲜,这多有趣?

    一路闲逛,遇见了迟丽和玄霜正凑在一处,两人凭栏而立,一人遥指一人远望,也不知看见了什么,连说带比划,话意很是欢畅。

    菘蓝笑道:“这下可巧,大家今日却是心有灵犀了,不约而同都来了此处。”

    迟丽看见来人,立即招呼起来:“菘蓝仙子,苏苏仙子!快往此处来,眼下残云收尽,山水毕露,我们凭栏站在高处,正好可以看见人间最秀丽的一方山脉。”

    苏缘便上前问:“你两方才搁这胡咧咧什么呢?表情那么狰狞。”

    迟丽掐着一颗珍珠说:“玄霜公主方才路过此地,行走之间,不留神掉了一颗攒珠发饰,正巧被我拾取,我见此物光采夺目,清润非凡,便问她,就这么一小颗,拿去人间,就今朝的都城燕京,那里的一套房盘下来没问题吧?”

    苏缘拍了拍他的肩道:“朋友,你对北海的财力一无所知。”

    迟丽一脸认同的点头,瞳孔中似有几丝余震:“有过一点了解了,她刚才已经回答了这个问题,我说能买一套房,她说能买一条街。”

    玄霜一脸认真的算账:“可以买,但没必要。”

    迟丽抖着手将珍珠递还了回去,连声道:“原是我不识货了,此物如此价值,你快请收好。”

    玄霜接过珍珠在指尖揉了揉,漫不经心说:“若是没有被你捡到,掉了也便掉了,对我来说不过区区一枚攒珠发饰罢了,算不得什么珍稀物件,像比这更为精美的首饰,我在北海还有许多呢。”

    苏缘瞟了瞟她满头的攒珠,乌发云鬓,银粉额纹,天然的珠玉配在发间,闪烁明媚,恰似星辰。想必她的仆从们每日拾掇这头面,也似摘星星一般,得数上半晌才能分明到底是个什么数吧?

    瞅她这天天顶着一脑袋房产,出门可劲嘚瑟的模样,苏缘憋了又憋,终是看不过眼的别过头去,摆摆手说:“得得,姐们你收着点,知道家里有钱,但也不兴一直显摆的,一次两次的能接受,多了就烦了吼。”

    菘蓝便笑道:“我瞧苏苏头上这只簪子也很别致,桃枝红蓓,轻灵流转,如有春风著意。”

    迟丽的眼睛登时一亮:“这是一节折断的桃枝吧?为何总是风霜不改,四季不谢的模样。苏苏仙子,此物可有什么来处?”

    玄霜好奇,忍不住伸手碰了碰,指尖一触即分,点破红粉如坠,芬芳阵阵。

    不防她的动作,苏缘下意识侧身一躲,举止之间,如有落英彫云,从风飘零,再看脚下,却无半点花落的痕迹。

    好似一场只授予她一人的春意,所到之处,芳菲伴行,曼妙同舞。

    玄霜掐着指尖若有似无的清香怔了怔,大为讶异道:“这是什么法术,哪有花儿脱离了树干土壤,还能这般栩栩如生?”

    这回轮到苏缘显摆了:“好看吧,这簪子是我一位朋友所赠得,同样的款式,世间绝无二类。”

    玄霜羡慕道:“你怎么有这么多的朋友啊。”

    苏缘得意一笑:“大概是因为我聪明善良又可爱吧,所以就十分招人稀罕喏。”

    玄霜:“可去你的吧!”

    苏缘扶了扶桃枝簪,道:“我在人间与她认识,见她生的如花似玉,玉立亭亭,我夸她好看,她觉得我说话好听,作为回礼,就送了我一只永开不谢的桃枝簪,还有一个关于成长与守护的故事。”

    迟丽惊奇道:“易木常春的法术可不多见,你这支桃枝簪果然是有来历的,或者说赠你这只簪子的朋友大有来历。”

    菘蓝便问:“一支永开不谢的桃枝簪,以此物相赠予,倒真是寓意非凡……我却是十分好奇,这场永不停歇的花雨,它所留住的,所纪念的又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呢?”

    玄霜也好奇:“时来无事,便说予我们听听如何?”

    苏缘走到凭栏边,远望人间:“你们方才是在看山脉吗,说起来,这簪中的故事,也与一方山脉有关。”

    目光一一略过人间的松泊山湖,虎啸之岗,腾龙之丘,苏缘指着某地问:“那可是中洲大地?”

    迟丽上前一看:“正是中洲大地。”

    苏缘又问:“那可是西南的方向?”

    迟丽说:“正是西南。”

    苏缘忽地嗟叹了一声:“就是此处了。”

    人一惆怅,就容易有种遗世而独立的味道,她将魅力散发了半晌,又如货郎吆喝似的,招呼大家都站过来:“来来来,看剧了,看剧了。”

    迟丽失笑:“苏苏仙子还真是,正经不过三秒……”

    玄霜问:“能讨论吗?”

    苏缘道:“能啊,自由发言,看剧不讨论,不交流心得,岂非看了个寂寞。”

    几人趴在凭栏内,唧唧喳喳的说话,远远望去,像是一排晾脚的白鸽。

    苏缘想了想,觉得这次的故事,应该从一个少年说起……

    一个宛如孤狼的少年。

    那是一个广袤的森林,无边无际,不见天日,只有浓稠如墨的迷雾,层层笼罩。

    赵聿也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来到这里的,好像自从有记忆,他就在走在其中,但更多的时候他不得不跑起来,因为身边多的是凶徒,或者猛兽,亦或是恶鬼,或者还可以说,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被放逐在迷雾森林的人,多的是穷凶极恶,丧心病狂之辈,他的来历应该也算不上清白,所以才会存在于这里。

    刚经历了一场激烈的厮杀,赵聿还有些神情恍惚的站在原地,久久不能从肆虐游走于全身经络的异样感中脱离。自从他有意识起,这种情况已经反复出现在他体内了,他也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但不得不否认,那种无形的超出他所能控制的力量,被他运用于指掌之中的感觉,还不错,至少能让他在这优胜劣汰,虎狼盘踞之地,得以苟活至今。

    他尽力平复着体内的异动,就像每一次战斗之后那样做,虽然作用微乎其微,但也只能静静的等待,慢慢的平息。直到,身后的风送来几许清凉,一把折扇敲在了他的肩头,那力道极轻,却轻易地令他安静下来。

    温润的气流游走了全身经络,如流水过沟渠,涓涓细流,不厌其烦,一遍一遍,一寸一寸地驱散了他深埋心底的戾气,缓解他无法自控的痛苦。沟渠中的流水是有方向的,欣欣然牵引着他,指引着他,助他挣脱沉重的本能。

    赵聿无法反抗,亦无法拒绝,只是浑身僵硬的立在原地,感受怪异又奇特的经脉梳理,仿佛一个罪大恶极的囚徒,紧张又虔诚地接受天神的洗礼,亦或是降罪。

    呼吸渐渐趋于平静,神智也渐清明,他看见自己通身凌乱,如浸血池,浓稠的鲜血从指尖滴落,在脚边砸出一圈血色的痕迹,那颜色极其厚重,仿佛一道为求自保的结界,被圈住的是他的人,是他脆弱又敏感的一颗心,但他十分明白,其实被圈住了不止是心,还有前途的光明,他站在用鲜血浇筑的结界内,血色如高墙,深深地蒙蔽了他的双目,令他无法看清那迷雾中的前路,这道墙太高了,他深陷其中,无法自拔,却不得不故作坚强,不肯倒下,尽管他已经精疲力尽。

    他不禁在想,如果他倒下了,被这座高墙所掩藏,被那无尽的迷雾所埋没,那这世上,不会有任何人发现,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他是谁。

    那他存活一场,究竟是为了什么?

    如果,他从来都是孤身作战,那么,他绝不会令自己败的那么无声无息,死的那么不声不响。

    既然如此,尽管狼狈,尽管不堪,他只要赢下去,只要活下去,只要证明自己的存在是有意义的,直到被人看见,那么他从何处爬起来,从何处沾染了这浑身的鲜血与脏污,其实都无关紧要的。

    这么多年,他一直在寻找一个机会,可以抛诸身前的一切,不管他从前是谁,重要的是,以后他要做什么人。

    他不要愚昧的日复一日,不要下贱,不要苟活,不要像一条臭虫一样烂在淤泥里,他要走出去,他要跑出去,就算是死,也要挣脱迷雾的枷锁,倒在阳光明媚的外面的世界。数十年如一日,他也的确是这么去做的,却一直难以逃脱……

    被浸透的衣袖沉甸甸地,那些血,那些尘土,那些泥泞,那些腥气,分不清是自己的还是敌人的,他望着自己永远脏污的双手,终于忍不住微微颤抖了起来。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走出去?

    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看见外面的阳光啊?

    折扇仍点在他肩头,身后有人嗟叹道:“少年,我终于找到你了。”

    耳侧有风掠过,他听见来者收回手去,‘唰——’地一声,似是展开了折扇。

    他回过头去,看见姑娘粉润的指尖,她以折扇半遮面,熠熠眉眼,脉脉盈盈。

    扇面绘满了落瑛,曼曼颜色,与她眉目间蕴了三分笑意,相衬相成,仿佛一场醉人的花雨,无声落在了肩头,无声坠入了心头。

    是从天外过来的谪仙吗?

    谪仙,应该就像她的模样吧。

    赵聿听见自己轻声问:“你是谁?”

    她于是收了扇面:“我叫林仙,受你兄长所托,来接你回家。”